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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之歌》赫曼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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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之歌》赫曼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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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2 21:4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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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赫曼海斯。他不是一個成道者,更不用說超越成道了。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但是他以一個詩人的看法寫下了世上最偉大的一本書:「悉達多」。
悉達多是佛陀的名字,是他父母為他取的。他以喬達摩佛陀之名為世人所熟知。喬達摩是他的姓;佛陀的意思就是「覺醒者」。悉達多是他的真名,那是他父母請教了星相家之後為他取的。那是一個美麗的名字。悉達多也表示「一個達到意義的人」。悉達的意思是「一個達到的人」;多的意思是「意義」。組合在一起的悉達多的意思是「一個達到人生意義的人」。星相家、父母、或替他取名字的人一定很有智慧,就算不是成道者,至少也是有智慧的人……至少有世俗的智慧。
赫曼海斯的「悉達多」以一種不同的方式講述了佛陀的故事,但是仍然是以同樣的層面、帶著同樣的意義來講這個故事。赫曼海斯可以寫出這本書卻還是無法成為一個悉達,這種事是難以置信的。他還是一個可憐的作家。對,他是一個諾貝爾獎得主,但是那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你無法把諾貝爾獎頒給一個佛;他會大笑然後把獎丟掉。但是這本書非常美,我要把它列入。
--os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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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2 22:4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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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文達
有一次,戈文達跟<敏感詞>和尚一起到了名妓卡瑪拉送給戈塔馬弟子的林苑。他聽人說起有個老船夫,就住在離該地大約一天路程的河邊,很多人都認為他是個聖賢。於是,戈文達繼續上路時就選擇了去渡口的路,渴望見到這個船夫。他雖然一輩子都是循規蹈矩地生活,也由於年高德劭而看到年輕和尚敬重,但是他心裏那種不安與探求並沒有熄滅。
他來到河邊,請求老人擺渡,然後在抵達對岸下船時對老人說:「你為我們和尚和朝聖者做了很多好事,擺渡了我們很多人。船夫啊,你也是一個尋求正確路徑的探索者嗎?」
席特哈爾塔眼裏含著笑意說:「你自稱是個探索者,可敬的人,但是你顯然年事已高,怎麼還穿著戈塔馬弟子的衣服?」
「我確實老了,」戈文達說,「但是我並沒有停止探索。我永遠也不會停止探索,這看來是我的命運。我覺得你也探索過,你願意跟我說說嗎,可敬的人?」
席特哈爾塔說:「可敬的人呀,我該對你說什麼呢?也許是說你探索得太多了?還是說你雖然探索了卻並無所得?」
「怎麼呢?」戈文達問。
「一個人探索時,」席特哈爾塔說,「很容易眼睛只看他所尋找的事物,結果他什麼也找不到,什麼也吸收不了,因為他總是只想所找的東西,因為他有一個目標,因為他受這個目標支配。探索就意味著有一個目標。而發現則意味著自由自在,開放隨意,沒有目標。可敬的人呀,你也許在事實上是個探索者,因為你努力追求你的目標,可是你卻看不見某些迫在眼前的東西。」
「我還沒完全聽明白,」戈文達請求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席特哈爾塔說:「哦,可敬的人呀,幾年前,你曾經到過這河邊一次,在河邊見到一個沉睡的人,你就坐在他身邊,守護他睡覺。可是,戈文達,你卻沒認出那個睡覺的人。」
那和尚驚訝得就像著了魔,瞪著船夫的眼睛。
「你是席特哈爾塔?」他聲音怯怯地問,「這一次我也沒有認出你!我衷心問候你,席特哈爾塔,很高興再一次見到你!你的樣子真是大變了,朋友。——現在你成船夫啦?」
席特哈爾塔親切地笑了。「一個船夫,對。戈文達,有些人就得大變樣,就得穿各種各樣的衣服,我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親愛的,歡迎你,戈文達,你在我這茅屋裏過夜吧。」
戈文達當晚留在了茅屋裏,就睡在瓦蘇代瓦原來的床鋪上。他向青年時代的好友提出了許多問題,席特哈爾塔給他講了自己生活中的許多事。
第二天早晨,到了該出發上路的時候,戈文達有些猶豫地說:「在我繼續趕路之前,席特哈爾塔,請允許我再提一個問題。你是否有一種自己的學說?你是否有一種必須遵循的、能幫助你生活和正直做人的信仰或學問?」
席特哈爾塔說:「你知道,親愛的,當年我還是個年輕人,咱們在森林裏跟苦行僧一起生活,我就開始懷疑種種學說和老師,並且離開了他們。現在我依然如此。可我後來還是有過不少老師。一個豔麗的名妓曾做過我很長時間的老師,一個富商也當過我的老師,此外還有幾個賭徒。有一次,一個游方和尚也當了我的老師;他在朝聖路上發現我在樹林裏睡著了,就坐在我身邊守護我。我也向他學習,感激他,十分感激。但是在這兒,我向這條河學得最多,還有就是我的師傅,船夫瓦蘇代瓦。他是個很普通的人,這個瓦蘇代瓦,他也不是思想家,但是他懂得應該懂的東西,就像戈塔馬一樣,他是一個完人,一個聖賢。」
戈文達說:「哦,席特哈爾塔,我覺得你還是總愛開玩笑。我相信你,知道你並沒有追隨一個老師。但即便沒有一種學說,難道你自己就沒有找到某些你特有的、幫助你生活的想法和認識?要是你能給我講講這些,會使我很開心。」
席特哈爾塔說:「我有過想法,對,有時也有過認識。有時我心中感受到知識,一個鐘頭或是一天,就像人在心中感受到生活一樣。那是某些想法,但是我很難向你表達出來。瞧,戈文達,這就是我發現的一個想法:智慧是無法表達的。一個智者謀略表達的智慧,聽起來卻總像是愚蠢。」
「你在開玩笑吧?」戈文達問。
「我沒有開玩笑。我說的正是我所發現的道理。知識可以傳授,而智慧卻不能。人可以發現它,可以體驗它,可以享有它,可以用它來創造奇跡,但是卻不能講述和傳授它。這便是我年輕時就已經預感到,並且離開了那些老師的原因。我發現了一個想法,戈文達,你又會以為是開玩笑或愚蠢行為,但其實是我最好的想法。那就是:每一個真理的反面也同樣是真實的!也就是說,一個真理如果是片面的,那就要掛在嘴邊說個不停。可以用思想去想或用言語去說的一切都是片面的。一切都是片面的,一切都不完整,一切都缺少完備、圓滿和統一。戈塔馬在講經時談到這個世界,不得不把它分為輪回和涅槃,立地成佛——可是你瞧:這個‘總有一天’是錯覺,僅僅是比喻!罪人並沒有走在成佛的路上,他並沒有處在發展之中,儘管我們的思維不能把事物想像成別的樣子。不,在罪人身上,現在和今天就已經有了將來的佛,他的前途已經全都在這裏,你得在他身上、在你身上、在每個人身上敬奉這個未來的、可能的、隱形的佛。戈文達,塵世並不是不完善,或是正處在一條緩慢通向完美的路上:不,它在每一瞬間都是完美的,一切罪孽本身就已經蘊含著寬恕,所有小孩本身就已經蘊含著老人,所有嬰兒都蘊含著死亡,所有瀕死者都蘊含著永恆的生命。沒有一個人能從另一個人身上看到他已在自己的路上走了多遠,強盜和賭徒可能成佛,婆羅門則可能成為強盜。在深沉的冥想中有可能取消時間,把一切過去的、現在的和將來的生活都看作是同時的,於是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完美,一切都屬於婆羅門。因此,我覺得凡存在的都是好的,我覺得死跟生一樣,罪孽跟聖潔一樣,聰明跟愚蠢一樣,一切都肯定如此,一切都只需要我的贊成,我的同意,我的欣然認可,因而對我來說是好的,決不會傷害我。我從自己的身體和心靈體會到,我十分需要罪孽,需要肉欲,需要追求財富,需要虛榮,需要最為可恥的絕望,以便學會放棄抗爭,學會愛這個世界,不再拿它與某個我所希望的、臆想的世界相比,與一種我憑空臆造的完美相比,而是聽其自然,愛它,樂意從屬於它。哦,戈文達,這就是我想到的一些想法。」
席特哈爾塔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拿在手裏掂了掂。
「這玩意兒,」他輕鬆地說,「是一塊石頭,它過了一定的時候也許會變成泥土,又偷漏經土變成植物,或者變成動物或人。而過去我會說:‘這塊石頭僅僅是一塊石頭。它毫無價值,屬於瑪雅的世界。但是,因為它說不定在變化的迴圈中也會變成人和鬼,所以我也賦予它價值。’過去我大概會這麼想。但今天我卻想:這塊石頭是石頭,它也是動物,也是神,也是佛,我並非因為它將來會變成這個或那個才敬重和熱愛它,而是因為它早就一直是一切——而它是石頭,現如今在我眼前呈現為石頭,正是這一點,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愛它,從它的每一個紋路和凹坑口裏,從黃色,從灰色,從硬度,從我叩擊它時發出的響聲,從它表面的乾燥或潮濕中,看到它的價值和意識。有些石頭摸著像油脂或肥皂,中有一些像樹葉,還有一些像沙子,每一塊都有其特點,以其特有的方式念誦‘唵’,每一塊都是婆羅門,但同時又確實是石頭,滑溜溜或者油膩膩,正是這一點叫我喜歡,我覺得奇妙,值得崇拜。——不過,我就別再多說了吧。話語對於隱蔽的含義不利,說出來總會有點兒不同,有點兒走樣,有點兒愚蠢——是的,就是這點也很好,令我喜歡,我完全同意:一個人的寶貝與智慧,另一個人聽起來卻總是愚蠢。」
戈文達默不作聲地聽著。
「你幹嗎給我講這些關於石頭的話?」他停了停才遲疑地問。
「沒什麼目的。或許我就是想說,我喜歡石頭、河水以及所有我們能仔細觀察並向之學習的東西。我可以愛一塊石頭,戈文達,也可以愛一棵樹或一樹樹皮。這些都是東西,東西是可以愛的。但是,我不能愛話語。因此,學說對於我算不了什麼,它們沒有硬度,沒有柔軟,沒有色彩,沒有棱角,沒有氣味,沒有味道,只有話語。或許就是這些妨礙你得到安寧,或許就是這許多話語。因為獲救與美德,輪回與涅槃,也僅僅是話語,戈文達。世上並沒有涅槃這東西,只有涅槃這個詞。」
戈文達說:「朋友,涅槃不只是一個詞。它是一種思想。」
席特哈爾塔繼續說:「一種思想,可以這麼說吧。我得向你承認,親愛的,我不大分得清思想和話語。坦白地說,我對思想也不大看重。我更看重事物。例如,在這只渡船上原來有一個人,是我的前輩和師長,一個聖潔的人,多年裏他都是單純地信仰河水,別的什麼也不信。他發覺,河水的聲音是在跟他說話,於是他向它學,讓它教導和指點自己,他覺得這條河是個神。有很多年他並不知道,每一陣風,每一朵雲,每一隻鳥,每一隻甲蟲,也同樣神聖,也能像這條可敬的河一樣教導他。可是,在這位聖賢進入森林之後,他就知道了一切,比你和我知道得更多,不要老師,不用書本,只因為他信仰河水。」
戈文達說:「可是,你所說的‘事物’是真實的、實在的東西嗎?它會不會只是瑪雅的幻覺,只是幻影和假相呢?你的石頭,你的樹,你的河——它們是現實嗎?」
席特哈爾塔說:「我對這點沒怎麼在意。別管這些東西是不是假相吧,我自己其實就是假相,它們始終都像我一樣。這便是它們令我喜愛和值得我敬重之處:它們都像我一樣。因此,我能夠愛它們。而這也是一種你可能會笑話的學說:戈文達,我覺得愛是一切事物中最重要的。看透這個世界,解釋它,蔑視它,那大概是大思想家的事。而我所關心的只是能夠愛這個世界,不蔑視它,不憎恨它以及我自己,能夠懷著愛心、欽佩與敬畏來觀察它以及我自己和所有生物。」
「這點我理解,」戈文達說,「但活佛恰恰認為這是虛偽。他要求善良、仁慈、同情和寬容,卻沒有愛;他不許我們的心受世俗之愛束縛。」
「我知道,」席特哈爾塔說,他的笑容閃現出金光。「我知道,戈文達。你瞧,咱們現在又陷入意見分歧,陷入言詞之爭了。我不能否論,我這些關於愛的言論與戈塔馬的話有矛盾,有顯然的矛盾。正因為如此,我才十分懷疑言詞,因為我知道這種矛盾是錯覺。我知道,我和戈塔馬是一致的。怎麼會連他也不瞭解愛呢?他熟知一切人性的暫時性和虛無性,卻依然這樣熱愛人們,讓漫長而艱難的一生完全致力於幫助他們,教導他們!在他身上,在你這位偉大的導師身上,我覺得也是事物勝於言詞,他的行動和生活比他的言論更重要,他的手勢比他的見解更重要。我認為他的偉大不在於言論,不在於思想,而在於行動,在於生活之中。」
兩個老人沈默了很久。後來,戈文達鞠躬道別,說:「我感謝你,席特哈爾塔,感謝你給我講了你的想法。它們有些是很奇特的想法,我一下子沒全聽懂。別管它了,我感謝你,祝你生活平安!」
(但他暗地裏心想:這個席特哈爾塔越位是個怪人,說的全是古怪的想法,他的學問說起來真怪僻。而活佛的精闢學說聽著就不同,更明白、更純正、更好懂,不含奇怪的、荒唐的或者可笑的東西。不過我覺得席特哈爾塔的手腳跟他的思想不同,還有他的眼睛、他的前額、他的呼喚、他的微笑、他的問候以及他的步態也不同。自從我們的活佛戈塔馬涅槃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一個堪稱是聖賢的人!只有他,這個席特哈爾塔,我覺得是如此。儘管他的學說很怪,他的話聽著很荒唐,可是他的目光和他的手,他的皮膚和他的頭髮,以及他身上的一切,都閃耀著一種平靜,閃耀著一種開朗、和善與聖潔,自從我們的活佛涅槃以後,這是我在別人身上從沒見過的。)
戈文達這麼想著,心裏很矛盾。他出於愛慕,再一次向席特哈爾塔鞠躬,向這個平靜端坐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席特哈爾塔,」他說,「咱們都已經是老人,恐怕誰都很難再見到對方這個樣子了。親愛的,我發現你已經得到了安寧。我承認自己沒能找到。可敬的人呀,請再跟我說幾句,送我幾句我能掌握和理解的話吧!送我幾句話上路吧。我的路常常很艱難,常常很昏暗呢,席特哈爾塔。」
席特哈爾塔默然無語,以總是同樣平靜的笑容望著他。戈文達呆呆地盯著他的臉,心懷恐懼和渴望,從戈文達的目光裏流露出痛苦和永恆的探索,永遠的無所收穫。
席特哈爾塔看出了這一點,微微一笑。
「你彎下腰!」他輕聲向戈文達耳語,「朝我彎下腰!這樣,再近些,湊近嘛!親吻我的額頭,戈文達!」
戈文達很吃驚,但還是出於愛慕之情聽從了席特哈爾塔的吩咐,彎腰湊近他,用嘴唇親了親他的額頭,這時,忽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當他的思想還在琢磨席特哈爾塔的奇怪言論,他還在徒勞無益地極力拋開時間觀念,把涅槃和輪回想像為一體,甚至心裏對朋友的話懷著某種輕蔑,因而與一種深深的愛慕和敬重發生了衝突時,卻發生了這樣的事:
他看不見他的朋友席特哈爾塔的臉了,卻見到了別人的臉,許許多多,長長的一串,就像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成百上千張臉,全都來了又去了,又似乎同時出現,全都在不停地變化和更新,然而又全都是席特哈爾塔。他看到一條魚的臉,一條鯉魚的臉,極其痛苦地咧開嘴,是一條垂死的魚,眼睛已經翻白——他看到一個新生嬰兒的臉,紅紅的,滿是皺褶,哭得變了形——他看到一個殺人兇手的臉,看見他將一把刀捅進了一個人的身體——就在這同一瞬間,他又看到這個罪犯被捆綁著跪在地上,他的頭被劊子手一刀砍了下來——他看到男男女女都光著身子,作出瘋狂作愛的姿勢——他看到直挺挺的屍體,無聲、冰冷和空虛——他看到動物的頭,有公豬的、鱷魚的、大象的、公牛的、鳥兒的——他看到神靈,看到克利什那神,看到阿耆尼神——他看到所有這些形體和臉龐,以上千種方式聯繫在一起,每一個都幫助另一個,愛它恨它,消滅它又讓它新生,每一個都是一種死的願望,是一種對短暫性的熱烈而痛苦的懺悔,可是又沒一個死去,每一個都只是變樣了,不斷地新生,不斷地得到一張新臉,而在一張臉與另一張臉之間並沒有時間差距——所有這些形態和臉龐都靜止、流動、產生、模糊和相互融合,上面始終籠罩著某種薄薄的、沒有實體可是又確實存在的東西,就好像蒙了一層薄玻璃或薄冰,就好像一層透明的皮膚,一個由水形成的外殼、模型或面具,這面具微笑著,這面具正是席特哈爾塔含笑的臉,正是戈文達剛才用嘴唇親吻過的那張臉。戈文達看到,面具的這種笑,超越了湧現出來的形象的這種統一性的笑,超越了千千萬萬生老與死者的這種同時性的笑,席特哈爾塔的這種笑,正是戈塔馬的那種平靜的、文雅的、令人捉摸不透的、也許善意也許嘲諷的、聰明的、千變萬化的笑,就像他滿懷崇敬地千百次目睹過的那樣。戈文達知道,這正是完人的笑容。
戈文達不再知道是否有時間,這情景到底是持續了一秒鐘還是一百年,不再知道是否有一個席特哈爾塔,是否有一個戈塔馬,是否有我和你,內心深處好像被一支神箭射中了,而傷處卻是甜甜的味道,內心深處感到像著了魔似的,六神無主。他又站了一會兒,俯身望著那張他剛才親吻過的席特哈爾塔的平靜的臉,那張剛才還是一切形象、一切未來、一切存在的活動舞臺的臉。這張臉沒有變化,在外表下面深處的千變萬化已重新封閉之後,他平靜地笑著,輕柔地笑著,也許是好意,也許是諷刺挖苦,跟活佛的笑一模一樣。
戈文達深鞠一躬,淚水情不自禁地淌下他那蒼老的臉龐,而他卻渾然不知,就像有一把火在他心中點燃了最親密之愛與最謙恭之敬的情感。他深深地鞠躬,一躬到地,向端坐不動的席特哈爾塔敬禮,席特哈爾塔的笑容讓他憶起了自己一生中曾經愛過的一切,憶起了自己一生中認為寶貴和神聖的一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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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2 22:2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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唵
那傷口很久仍然在疼。有時,席特哈爾塔擺渡某個身邊帶著兒子或女兒的旅客過河,心裏總是很羡慕,想:「這麼多人,千千萬萬的人,都擁有這份最溫馨的幸福——為什麼我偏偏沒有?就連壞人,竊賊和強盜,也都有自己的孩子,既愛他們又為他們所愛,可是惟獨我不行!」他想得就是這麼簡單,這麼沒有理性,他變得跟那些孩子般的俗人一模一樣了。
現在他待人跟以前不一樣了,不再精明,不再自負,而是更熱情、更好奇、更關心人了。他在擺渡通常類型的旅客,也就是孩子般的俗人、商人、士兵和女人時,覺得這些人不像以前那麼生疏了:他理解他們,理解並分享他們那並非由思想和觀點、而是由本能和願望所引導的生活,覺得自己跟他們一樣了。雖然他已接近于完美,身上有他最近的傷口,他卻覺得這些俗人都是他的兄弟,他們的虛榮、貪心和可笑對於他已經失去了可笑之處,而是變得可理解、可愛甚至可尊敬了。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的盲目的愛,一個自負的父親對自己獨生子的愚蠢而盲目的自豪,一個愛打扮的年輕女人對珠寶首飾以及男人讚賞目光的盲目而瘋狂的追求,所有這些欲望,所有這些幼稚,所有這些簡單、愚蠢但又極為強烈、極為活躍和頑固的欲望與貪心,現在對於席特哈爾塔已不再是幼稚了,他看到人們為了這些而活著,為了這些而忙忙碌碌,四處奔波,互相打伏,吃無窮的苦,忍受無盡的煩惱。他因此而愛他們,在他們的每一種激情和每一種行動中,他都看到了生活,那種生氣勃勃,那種堅不可摧,他看到了梵。這些人在其盲目的忠實以及盲目的剛強和堅韌方面是可愛和可敬的。他們不缺少什麼,學者和思想家並不比他們高明,只除了一件小事,一件很細小的小事:覺悟,對一切生活統一性的清醒想法。席特哈爾塔有時甚至懷疑,對這認識、這想法是否該評價得這麼高,就不定連他自己也有一種思索者的幼稚,一個思考的俗人的幼稚呢。總之,凡夫俗子在<敏感詞>方面都與智者賢人不相上下,甚至還遠遠勝於他們,正像動物在其頑強而堅定的必要行動中有時會勝過人類一樣。
在席特哈爾塔心中,有一種認識,有一種學問,也就是智慧到底是什麼,他長期探索的目標是什麼,漸漸開花,漸漸成熟了。它無非就是一種心靈的準備,一種能力,一種神秘的藝術,每時每刻,在生活當中,能夠想統一的思想,能夠感受和吸入這種統一。這在他心中慢慢開花了,又在瓦蘇代瓦那蒼老的臉上反映出來:和諧,關於世界永恆完美的認識,笑容,統一。
可是傷口仍灼痛不已,席特哈爾塔仍在苦苦地思念他的兒子,在心中培育他的愛心和柔情,任憑疼痛折磨自己,不惜幹一切愛的蠢事。這火焰是不會自行熄滅的。
一天,這傷口痛得厲害,席特哈爾塔受不了思念之苦就渡過河去,下船之後打算去城裏找兒子。河水在輕柔地流淌,當時正是旱季,但河水聲有點兒特別:它在笑!它在清清楚楚地笑。河水在笑,在清脆響亮地嘲笑這個老船夫。席特哈爾塔停下了,他彎腰俯到水面上,想聽得更清楚些。他看見自己的臉映在靜靜流淌的水面上,這張臉使他憶起了什麼,憶起了某些已經淡記的東西。他忖思,終於發現:這張臉跟中一張他熟悉、熱愛但又畏懼的臉很相似。它很像他父親的臉,那個婆羅門的臉。他回憶起多年以前,他還是個年輕人,他怎樣迫使父親同意他出門苦修,怎樣同父親告別,離家後又怎樣再也沒回去。他父親豈不是也為他受了同樣的苦,就像他現在為兒子所受的苦一樣?他父親不是早就死去了嗎,孤孤單單地再也沒能見到兒子?他自己又何嘗不會遭遇到同樣的命運?這種重複,這種繞著一個倒楣的圈子旋轉的迴圈,難道不是一出喜劇,一件奇特而荒唐的事?
河水在笑。是的,事情正是如此,只要還沒有熬到頭,還沒有得到解脫,一切都會這樣重複,再三經受同樣的痛苦。席特哈爾塔重又登上小船,返回了茅屋。他思念父親,思念兒子,被河水嘲笑,與自我爭執,傾向於絕望,也同樣傾向於大聲嘲笑自己以及整個世界。啊,傷口還沒有開花,他的心還在同命運抗爭,他的痛苦還沒有放射出喜悅和勝利的光芒。可是他感覺到了希望,他回到茅屋後感覺到了一種不可抑制的願望,要向瓦蘇代瓦敞開心扉,向他坦述一切,向這位傾聽的大師訴說一切。
瓦蘇代瓦正坐在茅屋裏編一個籃子。他已經不再撐船了,因為他的視力已開始衰退,不僅他的眼睛,他的胳臂和手也不行了。只有他臉上的歡樂和開朗的善意沒有改變,依然神采奕奕。
席特哈爾塔坐在老人身邊,開始慢慢地講述。他現在講的是過去從來沒講過的事,講他當年進城之行,講那灼痛的傷口,講他見到別的幸福父親時的嫉妒,講他知道這種願望的愚蠢,講他進行的徒勞無益的鬥爭。他什麼都講,什麼都肯講,哪怕是最最難這情的事,他什麼都說,什麼都可以暴露,什麼都可以講出來。他展示自己的傷口,也講了今天想逃走的事,講他如何渡過河去,他這個幼稚可笑的逃跑者,打算去城裏,以及河水如何嘲笑他。
他講啊講,講了很久,瓦蘇代瓦臉色平靜地傾聽著。席特哈爾塔覺得瓦蘇代瓦此刻的傾聽比他以往感到的更強有力,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憂慮如何傳過去,他的隱密的希望如何傳過去,再從老人那邊傳回來。向這位傾聽者展示自己的傷口,就像他們在河裏洗澡一樣,一直洗到渾身都涼快了,與河水融為一體。席特哈爾塔一直在講述,滔滔不絕地坦白和懺悔,他越來越感到聽他講的不再是瓦蘇代瓦,不再是一個人,這個一動不動的傾聽者吸取了他的懺悔,就像是一棵樹吸足了雨水,這個一動不動的人就是河水,就是神,就是永恆。當席特哈爾塔不再想自己以及自己的傷口時,這種認為瓦蘇代瓦已改變了本質的認識支配了他,他越是感受到這點,越是深入探究,就越是不奇怪,越是認識到,一切都很正常和自然,瓦蘇代瓦早就是這樣,幾乎一直是這樣,只不過他自己沒有完全認識到而已。是的,他自己也幾乎沒有什麼不同。他覺得,他現在這樣看待老瓦蘇代瓦,就像凡人看待神,這是不會長久的;他已開始開始在心裏向瓦蘇代瓦告別。而與此同時,他仍然在一直不停地講述著。
他講完之後,瓦蘇代瓦便用他那親切的、有些昏花的目光望著他,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向他傳送著愛與快樂,傳送著理解與體諒。他拉起席特哈爾塔的手,帶著他來到河邊的老地方,和他一起坐下來,笑著面向河水。
「你聽到河水笑,」他說,「但是你並沒有聽見一切。咱們再聽聽,你會聽到更多。」
他們凝神細聽,河水那多聲部的合唱柔和地鳴響著。席特哈爾塔望著河水,在流淌的水中映出了一系列畫面:他父親出現了,孤孤單單,因思念兒子而悲傷;他自己出現了,孤孤單單,也是被思念遠方兒子的煩惱束縛著;他兒子出現了,同樣孤孤單單,正在他的青春欲望的軌道上向前闖蕩。每個人都很痛苦。河水以一種痛苦的聲音低吟,渴望地低吟著,渴望了流向自己的目標,聲音如泣如訴。
「你聽見了嗎?」瓦蘇代瓦無聲地目光在問。席特哈爾塔點點頭。
「再仔細聽!」瓦蘇代瓦低語。
席特哈爾塔努力更仔細地傾聽。父親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兒子的形象,都相互交融在一起,就連卡瑪拉的形象也出現了,隨後又變模糊,還有戈文達的形象,<敏感詞>人的形象,都錯雜交融在一起,全部彙入河水,作為河水奔向目標,熱切、渴望和痛苦地奔向目標。河水的聲音充滿了渴望,充滿了火辣辣的疼痛,充滿了無法滿足的欲求。河水在向著自己的目標奔流,席特哈爾塔望著它匆匆流去。這河水由他、他的親人以及他見過的所有人組成,浪花奔騰,匆匆地奔向目標,奔向許多目標,奔向瀑布,奔向湖泊,奔向急流,奔向大海,到達了所有的目標,而在每一個目標之後又跟著另一個新目標!於是,水變成了蒸汽,升上天空,變成雨再從天而降,成為泉水,成為小溪,成為河流,再重新奔流,重新流淌。但是,那渴望的聲音變化了。它依然充滿痛苦地、探索地鳴響,但是已有別的聲音加入進來,快樂和痛苦的聲音,美好和醜惡的聲音,歡笑和悲傷的聲音,成百種聲音,上千種聲音。
席特哈爾塔凝神細聽。他現在是專注地傾聽者,完全沉浸在傾聽中,一片空白,全力吸入,他感到此刻自己已經把傾聽學到家了。他原來也常聽到這一切,河水中這許許多多的聲音,但今天顯得格外新奇。他已經不再能區分這許多聲音,分不出歡笑聲與哭泣聲,分不出小孩聲與成人聲,它們全都混雜在一起,渴望的抱怨和知情的歡笑,憤怒的叫喊和垂死的呻吟,全都渾然一體,全都相互交織和相互連接,千百次地纏繞糾結在一起。把一切集合到一起,把一切聲音、一切目標、一切欲念、一切痛苦、一切喜悅、一切善與惡都集合到一起,就是這個世界。把一切集合到一起就構成了事件之河,構成了生活的音樂。當席特哈爾塔全神貫注地傾聽這河水的聲音,傾聽這支包含了千百種聲音的歌曲時,當他不管煩惱也不管歡笑,他的心不是受制於某一種聲音,而是讓他的自我融入其中,什麼都聽,聽見整體,聽見統一時,那麼,這支由上千種聲音組成的偉大歌曲就凝聚成了一個字,那就是「唵」——完美無瑕。
「你聽見了嗎?」瓦蘇代瓦的目光又在問。
瓦蘇代瓦的笑容粲然生輝,照亮了他那衰老臉龐的所有皺紋,宛如「唵」飄蕩在河水的所有聲音之上。他望著朋友,笑容粲然,於是,席特哈爾塔臉上也瀾出了同樣的笑容。他的傷口開花了,他的痛苦放出了光彩,他的自我融入了統一之中。
在這個時刻,席特哈爾塔停止了與命運的抗爭,停止了煩惱。在他的臉上顯現出知識的快樂,意志不再與他作對,它瞭解完美,贊同事件之河,贊同生活之流,滿懷同情,滿懷喜悅,熱衷於流淌,從屬於統一。
瓦蘇代瓦從岸邊坐的地方站起來,注視著席特哈爾塔的眼睛,看到他眼中閃耀著知識的快樂,便以他那謹慎溫柔的方式用手輕輕撫摸他的肩,說道:「我一直在等著這一時刻,親愛的。現在它終於來臨了,讓我去吧。我等候這一時刻已經很久了,就像我一直是船夫瓦蘇代瓦一樣。現在可以結束了。再會吧,茅屋,再會吧,河水,再會吧,席特哈爾塔!」
席特哈爾塔向這位辭行者深深鞠了一躬。
「我已經知道了。」他小聲說,「你要去森林裏?」
「我要去森林裏,我要融入統一。」瓦蘇代瓦容光煥發的說。
他容光煥發地去了。席特哈爾塔目送他遠去。他懷著深深的快樂和深深的誠意目送老人遠去,望著他步伐平和寧靜,望著他頭頂華光燦爛,望著他身體光芒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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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
那孩子戰戰兢兢地哭著參加了母親的葬禮。他臉色陰沈的害羞地聽著席特哈爾塔認他這個兒子,歡迎他留在瓦蘇代瓦的茅屋裏。他一連多天面色蒼白地坐在安葬他母親的小山旁,不思飲食,緊閉雙眼,也緊鎖了心扉,苦苦地反抗命運。
席特哈爾塔很關心他,對他不加干涉,尊重他的悲哀。席特哈爾塔明白,兒子不熟悉他,不可能像愛父親那樣愛他。他漸漸發現這個十一歲的少年是個嬌生慣養的孩子,是媽媽的心肝寶貝,在富裕的環境裏長大,吃慣了佳餚美食,睡慢了柔軟的床鋪,習慣了對僕人發號施令。席特哈爾塔明白,悲傷和寵慣的孩子不可能一下子就心甘情願地滿足於陌生和貧困的環境。他並不強迫孩子,而是為他做一些事,總是把最好吃的東西留給他。他希望通過友好的耐心來慢慢贏得孩子的心。
孩子來到他身邊時他說自己很富有很幸福。隨著時光流逝,孩子對他仍然疏遠和冷淡,性情自負而固執,不願幹活兒,對老人不尊敬,還偷摘瓦蘇代瓦樹上的果子。席特哈爾塔開始意識到,兒子到來並沒帶來幸福與安寧,而是帶來了煩惱與憂慮。可是他愛孩子,寧可忍受愛的煩惱與憂慮,那也比沒有孩子的幸福和快樂要強。
自小席特哈爾塔住進了茅屋,兩位老人就分了工。瓦蘇代瓦又獨自承擔起船夫的職責,席特哈爾塔則為了跟兒子在一起,負責屋裏和田裏的活兒。
席特哈爾塔等了很久,等了好幾個月,盼著兒子能理解自己,接受自己的愛,對他的愛有所回報。瓦蘇代瓦也等了好幾個月,在一旁觀望、期盼和沈默。一天,小席特哈爾塔又發怪脾氣,折磨父親,並且摔爛了兩個飯碗。到了晚上,瓦蘇代瓦把朋友叫到一邊,跟他商議。
「請原諒,」他說,「我找你談是出於好心。我看到你在折磨自己,看到你很苦惱。親愛的,你兒子使你苦惱,也使我苦惱。這只小鳥過慣了另一種生活,住慣了另一種巢。他不像你出於憎惡和厭倦而逃離了富裕生活和城市,他是違背自己的意願而不得不丟掉那一切的。我問過河水,朋友,我已經問過多次了。可河水只是笑,它笑我,笑我也笑你,對我們的愚蠢笑得前仰後合。水願意找水,青年願意找青年,你兒子現在可不是待在能夠讓他興旺發達的地方呀!你也問問河水吧,聽聽它的意見嘛!」
席特哈爾塔憂心忡忡地望著他的和藹可親的臉,臉上那許多皺紋保留著經常的爽朗。
「我能夠和他分開嗎?」他小聲問,頗感慚愧。「再給我點時間吧,親愛的!瞧,我正在爭取他,爭取他的心,我要用愛心和友好的耐心來捕獲他的心。河水總有一天也會跟他講話,因為他也是應召而來的。」
瓦蘇代瓦的笑容更加溫和了。「哦,是的,他也是應召而來的。他也屬於永恆的生命。可是我們,你和我,知道他的使命是什麼嗎?他該走什麼路,該做什麼事,該受什麼苦?他的痛苦小不了,他的心高傲而堅硬,這種人會吃很多苦,走很多彎路,做很多錯事,擔很多罪孽。告訴我吧,親愛的:你不調教你的兒子吧?你不強迫他吧?你不打他吧?你不責罰他吧?」
「不,瓦蘇代瓦,這些我都不會去幹。」
「我知道。你不強迫他,不打他,不命令他,因為你知道柔能克剛。水勝過岩石。。愛心勝過暴力。很好,我讚美你。可是,你主張不強迫他,不責罰他,這難道不是你的一個失誤麼?這豈不是用愛心來捆綁他麼?這豈不是每天都在用好心和耐心來減壓他,使得他更加苦惱麼?你難道沒有強迫他,這個高傲和嬌慣的孩子,強迫他跟兩個老人擠住在一間茅屋裏?兩個老人把米飯當作美食,他們的想法不可能跟他一樣,他們的心衰老而平靜,連走路的姿勢都跟也不同。難道這一切還不是對他的強迫,還不是對他的責罰嗎?」
席特哈爾塔感到震驚地望著地面。他小聲問:「你說我該做什麼呢?」
瓦蘇代瓦說:「送他回城去,送他回他母親的房子去吧,那兒還會有樸人,把他交給他們吧。要是那兒沒人了,就給他找個教師,不是為了讓他受教育,而是讓他跟<敏感詞>男孩、女孩在一起,回到他的世界中去。這些難道你從來沒想過麼?」
「你真是看透了我的心,」席特哈爾塔悲哀地說,「我經常想到這些。可是你看,我該怎麼把他這個本來就心腸很硬的孩子送回那個世界去呢?他難道不會大肆揮霍,不會沉醉於享樂和權勢,不會重犯他父親的所有過失,不會完全迷失於輪回之中?」
船夫的笑容粲然生輝;他輕輕撫摩著席特哈爾塔的胳臂說:「問問河水吧,朋友!你聽它正在笑哩!你真的相信你幹蠢事是為了避免兒子幹蠢事?你能保護兒子不受輪回之苦?你怎麼做呢?通過教誨,通過祈禱,通過勸誡?親愛的,難道你完全忘掉了那個故事,當然你在這個地方給我講過的那個關於婆羅門之子席特哈爾塔的發人深省的故事?是誰保護沙門席特哈爾塔免於輪回,沒有墮入罪孽、貪婪和愚昧之中?他父親的虔誠,他教師的勸誡,他自己的良知,他自己的探索,這些能保護他嗎?有哪個父親、哪個教師能阻止他過自己的日子,以生活來玷污自己,自己承擔過失,自己啜飲生活的苦酒,找到自己的路呢?或許只有你的寶貝兒子,就因為你愛他,因為你想讓避開煩惱、痛苦和失望?但是,即使你為他死十次,恐怕也不可能絲毫改變他的命運!」
瓦蘇代瓦還從來沒說過這麼多的話。席特哈爾塔向他誠懇地道謝,然後就憂心忡忡地走進了茅屋,但他久久仍無法入睡。瓦蘇代瓦說的這些話,他自己其實也想過,早就懂得。但那只是一種他無法做到的認識,而他對孩子的愛,他的柔情,他害怕失去孩子的恐懼,卻要比這種認識更強有力。以前,他可曾對什麼如此癡迷過?他可曾如此熱愛過某個人,如此盲目,如此痛苦,如此無奈而又如此幸福?
席特哈爾塔不能聽從朋友的忠告,他不能放棄兒子。他任憑兒子對他發號施令,任憑兒子瞧不起他。他沈默和等待,每天都進行默默的好心的鬥爭,進行無聲的耐心的鬥爭。瓦蘇代瓦也沈默和等待,友好、體諒和寬容地等待。在耐心方面他們倆都是大師。
有一次,孩子的臉使他想起了卡瑪拉。席特哈爾塔忽然想起了一句話,那是很久之前,在青春歲月裏卡瑪拉對他講過的一句話。「你不會愛。」她對他說。他同意她說的話,把自己比作一顆星,把那些孩子般的俗人比作飄落的樹葉,但他畢竟還是從那句話裏聽出了一種責備。實際上,他從來都沒能完全迷戀和委身於另一個人,忘掉自己,為了愛另一個人而去做蠢事;他從來都不會這樣,正如他當時感覺到的那樣,這點正是把他與那些孩子般的俗人區分開的重大差別。可是如今,自從他的孩子來了,就連他席特哈爾塔也完全變成了俗人,為了一個人而受苦,熱愛一個人,癡迷於一種愛,由於一種愛而成為傻瓜。現在,雖然遲了些,但他畢竟在生活中感受到了這種最強烈最罕見的激情,深受其苦,苦不堪言,可是又很愉快,感到更活躍了,更充實了。
他清楚地感到,這種愛,這種對兒子的盲目的愛,是一種激情,是符合人性的,它就是輪回,一股混濁的泉,一股捉摸不透的水。但同時他又覺得,它並非毫無價值,而是必不可少的,它來源於自己的天性。這種樂趣也應滿足,這種痛苦也得品嘗,這種蠢事也該幹幹。
在這段時間裏,兒子盡讓他幹蠢事,讓他每天都忍氣吞聲地忍受兒子的壞脾氣。這個父親既沒有讓兒子喜歡的東西,也沒有讓兒子懼怕的東西。這個父親是個好人,是個善良、溫和的好人,或許是個很虔誠的人,還說不定是個聖人——然後這些品德並不能贏得孩子的心。兒子覺得父親把他困在這間可憐的茅屋裏真煩人,他討厭父親,至於父親對頑皮報以微笑,對辱?報以友善,對惡行報以寬容,則正是這個老偽君子的最可恨的陰謀詭計。孩子倒寧可受到他的恐嚇,受到他虐待。
一天,小席特哈爾塔的這種思想終於爆發,公開反對起父親來。父親分派他幹一件活兒,叫他去拾些乾柴枝,可是孩子卻不肯出屋,執拗、惱怒地站在那兒,用腳跺地,攥緊拳頭,朝父親劈頭蓋臉地吼叫仇恨和輕蔑的話。
「你自己去拾乾柴枝吧!」他暴跳如雷,「我才不是你的奴僕!我知道你不會打我,根本就不敢!我知道你想用你的虔誠和寬容來不斷地懲罰我,想讓我自卑。你想讓我成為像你一樣的人,也那重頭戲虔誠,那麼溫和,那麼明智!可是我呢,你聽著,我要讓你全都,我寧可做搶劫犯和殺人兇手,下地獄,也不做像你這樣的人!我恨你,你不是我父親,哪怕你當過十次我母親的情人!」
他滿腔憤怒與怨恨,向父親咒?了上百句粗野而惡毒的話。然後,孩子就跑掉了,直到夜裏很晚才回來。
第二天早上,孩子又不見了。另外,一個用兩種顏色的樹皮編成的小籃子也不見了,籃子裏藏著船夫擺渡得到的銅錢與銀幣。小船也不見蹤影,後來席特哈爾塔才發現它已泊在對岸。孩子逃走了。
「我得去追他。」席特哈爾塔說,儘管他昨天聽了孩子那些罵人話後難過得直發拌。「一個小孩子可沒法獨自穿過大森林。他會喪命的。咱們得紮個筏子,瓦蘇代瓦,渡過河去。」
「那就紮一個筏子吧,」瓦蘇代瓦說,「也好把孩子弄走的渡船劃回來。不過,你還是放孩子走吧,朋友,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他會救護自己的。他要找到回城的路,他做的對,別忘了這點。他做的恰恰是你誤了做的事。他想要自己照顧自己,走自己的路。啊,席特哈爾塔,我看出你很難受,但你所受的苦卻是別人會笑話的,也是你自己不久就會笑話的。」
席特哈爾塔沒答話。他已經拿起了斧子,動手造一個竹筏,瓦蘇代瓦則幫他用草繩捆紮竹筏。然後,他們劃向對岸,可是筏子被河水沖下去很遠,他們奮力逆流而進才使筏子到了對岸。
「你幹嗎隨身帶著斧子?」席特哈爾塔問。
瓦蘇代瓦說:「咱們船上的槳有可能已經丟了。」
可是,席特哈爾塔知道他的朋友在想什麼。他在想,孩子會把船槳扔掉或者弄斷,為了報復,也為了防止他們追趕。果然,小船裏沒有了船槳。瓦蘇代瓦指指船底,微笑地望著朋友,似乎要說:「你沒看出兒子要跟你說什麼嗎?你沒看出他不願被人追蹤嗎?」不過,他並沒把這話說出來。他動手製作了一支新船槳。席特哈爾塔同他道別,去找逃跑的孩子。瓦蘇代瓦沒有阻攔他。
席特哈爾塔在森林裏找了很久,才意識到他的搜尋毫無用處。他尋思,孩子說不定早就走出了森林,已經回到城裏了,要是他還在路上,那麼他看見追蹤者就會躲起來。他繼續想,發現自己並不為兒子擔心,他內心深處知道,兒子既不會喪命,也不會在森裏遇到危險。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不停地趕路,不再是為了救孩子,而只是出於想再見孩子一面的渴望。他就這樣一直趕到了城市。
他走近城市,踏上寬闊的大街,來到那個原來屬於卡瑪拉的漂亮花園大門口站住了。他就是在這兒子第一次看見了坐在轎子裏的卡瑪拉。當時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中,他依稀看見自己站在那兒,年紀輕輕,一個鬍子拉碴、赤身露體的沙門,滿頭塵土。席特哈爾塔佇立了很久,從敞開的大門往花園裏望,看見身穿黃僧衣的和尚們在茂密的樹下走動。
他佇立了很久,沉思著,似乎看見了一幅幅畫面,聽見了自己的生活故事。他佇立了很久,望著那些和尚,仿佛看到的不是他們,而是年輕的席特哈爾塔,是年輕的卡瑪拉在大樹下走。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如何受到卡瑪拉款待,如何得到她的第一個吻,如何自豪而又輕蔑地回顧他的婆羅門生涯,自豪而又渴望地開始他的世俗生活。他看到了卡馬斯瓦密,看到了僕人們,那些盛宴,那些賭徒,那些樂師,看到了那只被卡瑪拉關在籠子裏的小鳥,再一次體驗了這一切,充滿了輪回之念,於是再一次衰老和疲倦,再一次感到噁心,再一次感受到那種尋求解脫的願望,再一次靠著聖潔的「唵」才恢復了健康。
席特哈爾塔在花園門口佇立了很久,才意識到驅使自己來到此處的希望是愚蠢的,他並不能幫助兒子,他不該拽住兒子不放。他內心深深感到對逃亡者的愛,這就像一個創傷,可是他同時也感到,這創傷並不是讓他哀歎感慨的,它勢必會開花結果,大放光彩。
然而,此記得這創傷還沒有開花結果,還沒有大放光彩,這使得他很傷心。促使他來到這兒追尋失蹤的兒子的目標既已消失,取而代之的便是一片空虛。他悲傷地坐下,感到心中有什麼正在死去,感到空虛,看不到歡樂,看不到目標。他坐在那裏出神,等待著。這是他在河邊學會的本領:等耐,有耐心,傾聽。他坐在大街上的塵土中傾聽,傾聽自己的心如何疲乏而悲哀地跳動,期待著一個聲音。他坐在那兒傾聽了幾個鐘頭,再也看不見以往的情景,陷入空虛之中,聽任自己沉淪,看不到一條路。他感到作品灼痛時就默誦「唵」,以「唵」來充實自己。花園裏的和尚看見了他,因為他已坐了好多個鐘頭,花白頭發落滿了灰塵。於是,有一個和尚走過來,在他面前放下了兩個芭蕉。老人沒看到他。
一隻手碰了碰他的肩,把他從這種麻木中喚醒了。他馬上就認出了這觸碰,這溫柔、扭怩的觸碰,蘇醒過來。他站起身,向來找他的瓦蘇代瓦問好。他望著瓦蘇代瓦那和藹可親的臉,望著那溢滿了笑容的細密的皺紋,望著那雙開朗的眼睛,也笑了。這時,他看見了面前的芭蕉,遞一個給船夫,自己吃了另一個。隨後,他默默地跟著瓦蘇代瓦返回了森林,返回了渡口。誰也不說今天發生的事,誰也不提孩子的名字,誰也不談他的逃走,誰也不點到那傷口。回到茅屋裏,席特哈爾塔躺到自己的床上。過了一會兒,瓦蘇代瓦來到他身邊,端給他一碗椰子汁,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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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夫
席特哈爾塔心想,我要留在這河邊,當年我在投奔那些孩子般的俗人路上渡過的就是這條河,一位親切友好的船夫渡我過了河,現在我要去找他。離開他的茅屋之後我曾步入了一種新生活,而現在那生活已經陳舊衰亡了——但願我現時的路、現時的新年生活能從那兒開始!
他深情地注視著奔騰的河水,注視著這一片清澈的碧綠,注視著這幅充滿神秘的畫面的透明線條。他看見從水底深處冒起明亮的珠串,平靜的氣泡飄浮在光潔如鏡的水面上,湛藍的天空倒映在水中。河水正用千萬雙眼睛盯著他,有綠色的、白色的、透明的,還有天藍色的。他多麼愛這條河呀!河水使得他心曠神怡,他多麼感激它呀!他聽見心裏有個聲音在說話,一個新覺醒的聲音對他說:愛這條河吧!留在它這兒吧!向它學習吧!噢,是的,他願意向它學,他願意傾聽它的聲音。誰若是瞭解這條河及其秘密,他覺得,也就會懂得<敏感詞>許多東西,許多秘密,所有秘密。
但今天,他只看到了這條河的許多秘密之中一個最扣人心弦的秘密。他看到:河水流啊流,永不停息,卻又總是在這裏,永遠是原樣,但它又每時每記得都是新的!哦,有誰能瞭解這點、懂得這點呢!他不懂得不瞭解這一點,只是感覺到激起了聯想,遙遠的回憶,美妙的聲音。
席特哈爾塔站起身,饑餓已使他無法忍受。他動情地沿著岸邊的小路漫步走去,迎著河水,傾聽著流水聲,傾聽著腹內的饑腸轆轆聲。
他來到渡口,小船正泊在原處,依然是當年那個渡過他過河的船夫站在船裏。席特哈爾塔認出了他,他也顯老了很多。
「你願意渡我過河麼?」他問。
船夫見一以一個如此高貴的人竟獨自步行前來,很驚奇,把他接上船撐離了岸邊。
「你選擇了一種美好的生活。」客人說,「每天在這河邊生活,在這河面上行船,一定十分美好。」
船夫微笑地晃動著身子說:「是很美,先生,正像你說的那樣。可是,每一種生活,每一種工作,不都是很美好嗎?」
「也許是吧,但我還是很羡慕你這個行當。」
「啊,你很快就會沒興趣的。這可不是衣著華麗的人幹的活兒。」
席特哈爾塔笑了:「我今天已經因為這身衣服惹人注意過,讓人猜疑過了。船夫呀,你是否願意要我這身惹麻煩的衣服?因為你要知道,我沒錢付你擺渡費呢。」
「先生是在開玩笑吧。」船夫笑道。
「我沒有開玩笑,朋友。你瞧,你曾用你的船送我渡了一次河,沒收錢。今天也還是照樣吧,請收下我的衣服。」
「先生莫非要不穿衣服繼續趕路?」
「啊,我現在最希望的是根本不用再趕路。船夫呀,最好你能給我一件舊圍裙,收我做你的助手,更確切地說是做你的徒弟,因為我得先學會撐船才行。」
船夫久久地探詢地注視著這個陌生人。
「現在我認出你來了。」他終於說道,「你在我的茅屋裏睡過覺,那已經很久了,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當年我把你渡過河,然後咱們就像好朋友一樣分手了。那時你不是沙門嗎?你的名字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我叫席特哈爾塔。上次你見到我時我確實是個沙門。」
「那麼我歡迎你,席特哈爾塔。我叫瓦蘇代瓦。我希望你今天還是做我的客人,睡在我的茅屋裏,給我講講你從哪兒來,你的華麗衣服為什麼成了你的累贅。」
他們已來到河中心,瓦蘇代瓦加緊劃槳,逆水前進。他用有力的胳臂平靜地工作著,目光盯著船頭。席特哈爾塔坐著看他,憶起當年他做沙門的最後一天,他心中就曾對此人產生過熱愛。他感激地接受了瓦蘇代瓦的邀請。靠岸後,他幫船夫把小船在木樁上系好。然後,船夫請他走進茅屋,給他端來麵包和水,席特哈爾塔吃得津津有味,而且還吃了瓦蘇代瓦款待他的水果。
後來,日落時分,他們倆坐在岸邊一棵樹的樹幹上,席特哈爾塔給船夫講自己的出身和生活,那些絕望時刻的情景就像今天一樣歷歷在目。他一直講到夜深。
瓦蘇代瓦全神貫注地聽著。他仔細地傾聽一切,出身和童年,所有的學習,所有的探索,所有的歡樂,所有的痛苦。善於傾聽正是瓦蘇代瓦的重要美德之一,能像他這樣傾聽的人不多。他並沒有說一句話,講述者就感覺到他把話全都聽進去了。他安靜、坦誠和期待地聽著,一字不漏,沒有絲毫的不耐煩,也不作褒貶,只是傾聽。席特哈爾塔感到,能向這樣一位傾聽者訴說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探索和自己的煩惱,實在是一件幸事。
當席特哈爾塔快講到結尾時,他講到河邊那棵樹,講到自己的潦倒落魄,講到那神聖的「唵」,以及他如何在睡了一覺之後對河水深感熱愛。這時,船夫聽得更是加倍專心了,他全神貫注地閉著眼睛聽。
等到席特哈爾塔說完了,而且出現了很長時間的沉寂之後,瓦蘇代瓦才說:「情況正如我所想,河水跟你說了話。它也是你的朋友,跟你說了話。這很好,好極了。你就留在我這兒吧,席特哈爾塔,我的朋友。以前我有過妻子,她的床鋪就在我的旁邊,可是她早就過世了,我已經單身生活了很久。你跟我一起過吧,住處和飯食都夠兩個人的。」
「我感謝你,」席特哈爾塔說,「謝謝你,我同意。瓦蘇代瓦,我還要感謝你這麼專心地聽我講!善於傾聽的人極少,我從沒遇見過像你這樣善於傾聽的人。在這方面我也要向你學。」
「你會學到的,」瓦蘇代瓦說,「但不是跟我學。是河水教會了我傾聽,你也該跟它學。它什麼都懂,這條河,可以向它學習一切。瞧,你已經向它學到了一點,那就是努力向下,沉下去,向深處探索,這很好。富有而高貴的席特哈爾塔變成划船的夥計,博學的婆羅門席特哈爾塔變成船夫,這也是河水點撥你的。你還會向它學到別的東西。」
又經過了一個長長的間歇,席特哈爾塔才說:「還有別的嗎,瓦蘇代瓦?」
瓦蘇代瓦站起來。「夜深了,」他說,「咱們睡吧。我不能告訴你‘別的’是什麼,朋友。你會學到的,興許你已經知道了。瞧,我不是學者,我不擅長講話,也不擅長思索。我只善於傾聽,心地善良,別的特長就沒有了。要是我能說會道,說不定會是個賢人呢,可我只是個船夫,我的任務就是送人們過這條河。我擺渡過許多人,成千上萬人,他們都認為我這條河只是他們旅途上的一個障礙。他們出門旅行是為了掙錢和做買賣,去參加婚禮,去朝聖,而這條河正好擋在他們路上,船夫就是要幫他們迅速越赤這個障礙。但是,在這成千上萬的人中間有幾個人,為數很少的幾個人,四個或者五個,這條河對於他們不再是障礙,他們聽見了河水的聲音。他們凝神細雨聽,這條河對於他們變得很神聖,就像對於我這樣。不過,咱們還是休息吧,席特哈爾塔。」
席特哈爾塔留在了船夫身邊,跟他學習撐船。如果渡口沒事可做,他就和瓦蘇代瓦下稻田幹活,拾柴禾,摘芭蕉。他學習製作船槳,學習修補渡船和編籃子,對所學的一切都興致勃勃。日月如梭,光陰似箭。而河水教給他的東西比瓦蘇代瓦教的更多。他不斷地向河水學習,首先是學習傾聽,以平靜的心境傾聽,以期盼和坦誠的心靈傾聽,沒有激情,沒有熱望,沒有判斷,也沒有見解。
他在瓦蘇代瓦身邊愉快地生活。兩人偶爾交談,只說數量不多的深思熟慮過的話。瓦蘇代瓦並不健談,席特哈爾塔很少能激起他的談話興致。
有一次他問瓦蘇代瓦:「你是否向河水學到了這個秘密:時間並不存在?」
瓦蘇代瓦臉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是的,席特哈爾塔。」他說,「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河水到處都是一樣的,在源泉頭,在河口,在瀑布,在渡口,在急流,在大海,在山區,到處都一樣,對於它只有現在,而沒有將來的陰影?」
「是這樣。」席特哈爾塔說,「我當弄明白這點後再細看自己的生活,就發現它也是一條河,少年席特哈爾塔和成年席特哈爾塔以及老年席特哈爾塔都只是被影子隔開,而不是被現實隔開。席特哈爾塔先前的出生並不是過去,而他的死亡與回歸婆羅門也並非將來。萬物無過去,萬物過將來;一切都是現在,一切都只有本質和現在。」
席特哈爾塔興奮地侃侃而談,這種大徹大悟使得他十分高興。哦,一切憂患不就是時間嗎?一切自我折磨和自我恐懼不就是時間嗎?一旦超越了時間,一旦拋開了時間,世上的一切艱難困苦和敵對仇視不就一掃而光了嗎?他說得興致勃勃。瓦蘇代瓦只是精神煥發地朝著他微笑,點頭贊許。他默默無言地點頭,用手撫摩席特哈爾塔的肩膀,然後便轉身去做自己的事了。
又一次,正值雨季河水暴漲,水流湍急,席特哈爾塔說:「哦,朋友,河水有許多聲音,非常多的聲音,對嗎?它是不是有一個君主的聲音,一個兵士的聲音,一頭公牛的聲音,一隻夜鳥的聲音,一個產婦的聲音,一個歎氣者的聲音,以及上千種別的聲音?」
「是這樣的。」瓦蘇代瓦點點頭,「在河水的聲音中包含了所有生物的聲音。」
「你知道嗎,」席特哈爾塔接著說,「當你同時聽到了它的全部上萬種聲音時,它說的是哪個字?」
瓦蘇代瓦臉上綻出了幸福的笑容。他俯身湊近席特哈爾塔在他耳邊低聲說出了那個「唵」字,而這也正是席特哈爾塔所聽到的字。
一次又一次,席特哈爾塔的笑容與船夫的笑容越來越相似,幾乎同樣神采奕奕,幾乎同樣幸福得放光,同樣從那上千條強國富民的皺紋裏閃閃放光,同樣的孩子氣,也同樣的老態龍鍾。好多旅客看見這兩個船夫都以為是兄弟倆。晚上,他們經常一起坐在河岸邊的樹幹上,默然無語地傾聽河水流淌,對他們來說這不是水,而是生活的聲音,存在的聲音,永恆發展的聲音。有時,兩人在傾聽河水時想到同樣的事,想到前天的一次談話,想到他們的一個船客,那人的臉色和遭遇引起他們的關注,還想到死,想到他們的童年。在河水向向他們訴說美好事物的同一瞬間,他們倆有時相互會心地對視,兩個人不謀而合地想到了一點,為同一問題的相同答案而感到高興。
有些旅客感到這只渡船和兩個船夫有些特別。有時,一個旅客看見了一個船夫的面容就開始講自己的生活,講自己的煩惱,坦白自己的劣跡,懇求安慰和忠告。有時,旅客會請求跟他們共度一個夜晚,以便傾聽河水的聲音。還有一些好奇者跑來,是因為聽說在這個渡口住著兩個賢人,要不就是魔法師或聖人。這些好奇者提出許多問題,卻得不到答案,他們既沒見到魔法師也沒見到賢人,只是見到兩個和謁可親的小老頭兒,他們似乎是啞巴,有些古怪和遲鈍。於是好奇者們哈哈大笑,大談傳播無稽的謠言是多麼愚蠢和輕信。
歲月荏苒,沒人再議論他們了。這時,來了一些朝聖的和尚,他們是活佛戈塔馬的弟子,請求把他們渡過河去。兩個船夫他們口裏得知,他們正火急地趕回他們的恩師那兒去,因為有消息說活佛已經病危,即將達到最後的涅槃,達到徹底的解脫。不久,又來了一群朝聖的和尚,緊接著,再擁來一群。這些和尚以及大多數旅客都是開口必談戈塔馬,以及他即將達到的涅槃。就像看軍隊出征或國王加冕,人們從四面八方擁來。宛如螞蟻麇集,人們就像受一種魔力吸引,紛紛擁向活佛即將涅槃之處,擁向即將發生大事,一個時代的偉大完人即將進入極樂世界的地方。
在這段時間裏,席特哈爾塔經常想到這位垂危的賢人,這位偉大的導師,他的聲音曾告誡了民眾,喚醒了千千萬萬人。席特哈爾塔也聆聽過他的聲音,滿懷敬畏地凝望過他那聖潔的面容。席特哈爾塔親切地想著活佛,活佛走向完美之路歷歷在目,他又含笑憶起了當年他這個年輕人對活佛講過的那番話。他笑著回憶,感到那都是些傲慢自負和多嘴多舌的話。他早就知道自己跟戈塔馬無法再分開,可是又不能接受他的學說。不,一個真正的探索者,一個真正要有所發現的人,是不會接受什麼學說的。但是,已經有所領悟的過來人卻可以贊成任何學說,任何道路,任何目標,什麼也不能把他與生活在永恆之中、呼吸著神的氣息的千千萬萬人分開。
就在許許多多的人都去朝拜活佛的時候,一天,卡瑪拉,當年那個美麗的名妓,也會朝拜活佛了。她早已擺脫了以往的生活,把她的花園送給了戈塔馬的弟子們,信奉了戈塔馬的學說,成了那些朝聖者的朋友和施主。一聽說戈塔馬病危的消息,她就和她的兒子小席特哈爾塔一起上了路,身穿簡樸的衣服步行前往朝拜。余中,她帶著兒子來到了這條河邊。兒子累了,要回家,要休息,要吃飯,又哭又鬧。卡瑪拉只好跟他頻頻地休息,孩子已經習慣了不聽她的話而固執己見,她不得不喂他吃東西,哄他,呵斥他。孩子不明白幹嗎要跟隨母親踏上這艱苦和不幸的朝拜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探望一個聖潔而垂危的陌生人。索性讓他死掉好了,這跟孩子有什麼相干呢?
這兩個朝拜者已來到離瓦蘇代瓦的渡船不遠的地方,小席特哈爾塔又一次要求媽媽歇一歇。卡瑪拉自己也累了,於是就讓孩子吃香蕉,自己坐在地上,閉上眼歇一會兒。突然,她發出一聲哀叫,孩子驚慌失措地瞧她,看見她臉色嚇得慘白,從她的衣裙下鑽了一條小黑蛇,逃走了,卡瑪拉被它咬了。
他們倆趕緊往前跑,想找人求助,剛跑到渡船附近,卡瑪拉就倒下了,再也跑不動了。孩子發出淒慘的叫喊,手忙腳知己地親吻和擁抱母親,而她也跟著大聲呼救,聲音傳到了正站在渡船旁的瓦蘇代瓦耳中。他迅速趕過來,抱起卡瑪拉,放到船裏,孩子也跟著上了船。過了一會兒,他們來到茅屋裏,席特哈爾塔正在爐灶邊生火。他抬起眼,先看到男孩的臉,這張臉使他驚訝地想起已經淡忘的往事。接著,他又看見了卡瑪拉,而且馬上就認出了她,儘管此記得她正不省人事地躺在船夫的臂彎裏。他明白了,這男孩就是他的親生兒子,孩子的臉貌提醒了他,他的心在胸中怦怦直跳。
卡瑪拉的傷口被洗淨了,但是已經發黑,身子也腫脹起來,於是,連忙給她灌藥。好恢復了知覺,躺在茅屋裏席特哈爾塔的床鋪上,她深愛過的席特哈爾塔俯身看著她。她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夢,含笑望著這個昔日戀人的臉,慢慢才意識到自己眼前的處境,想起是被蛇咬了,便驚恐地呼喚孩子。
「他就在你身邊,別擔心。」席特哈爾塔說。
卡瑪拉緊盯著他的眼睛。蛇毒使得她全身麻木,說話已口齒不清。「你老了,親愛的,」她說,「頭髮也花白了。可是,你仍然像當年那個沒穿衣服、兩腳滿是塵垢地跑到花園來找我的小沙門。你比當年你離開我和卡馬斯瓦密出走時更像個沙門了。你的眼睛仍像那時候,席特哈爾塔。啊,我也老了,衰老了——你還能認我麼?」
席特哈爾塔笑笑說:「我一眼就認出了你,卡瑪拉,親愛的。」
卡瑪拉指指她的孩子說:「你也認出他了嗎?他是你的兒子。」
她的眼睛顯得迷亂了,閉上了。男孩哭起來,席特哈爾塔把他抱到膝上,任他哭,撫摩著他的頭髮,看著孩子的臉他想起了一段自己兒時學到的婆羅門祈禱文。他用唱歌一般的語調緩緩地吟誦撫慰下,孩子平靜了,只還偶爾抽泣一兩聲,後來便睡著了。席特哈爾塔把他放到瓦蘇代瓦的床上。瓦蘇代瓦正在爐灶邊燒飯。席特哈爾塔瞥了他一眼,他也答以微笑。
「她快要死了。」席特哈爾塔小聲說。
瓦蘇代瓦點點頭,爐灶裏的火光在他那慈祥的臉上閃爍不定。
卡瑪拉又一次恢復了知覺。痛楚扭歪了她的面容,席特哈爾塔的眼睛在她的嘴上和蒼白的兩頰上看出了這痛楚。他靜靜地端詳、專注、耐心地沉浸在她的痛楚之中。目測瑪拉覺察了,以目光搜尋他的眼睛。
她看見了他,說道:「現在我發現你的眼睛也變了,變得完全不同了。我到底憑什麼認出了你是席特哈爾塔呢?你既是他又不是他嘍!」
席特哈爾塔沒出聲,眼睛靜靜地盯著她的眼睛。
「你達到目的了嗎?」她問,「你找到安寧了嗎?」
他笑笑,把手按在她手上。
「我明白了,」她說,「明白了。我也會找到安寧的。」
「你已經找到了。」席特哈爾塔輕聲說。
卡瑪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好想起自己本心是要去朝拜戈塔馬,親眼目睹活佛的面容,體驗他的平和安詳,可是現在她卻找到了席特哈爾塔。這也好,跟見到活佛一樣好。她想告訴他這點,可是舌頭已不再聽從她的意志了。她默默地望著他,他從她的眼睛發現了她的生命正在漸漸熄滅。當最後的痛苦充滿並且溢出了她的眼睛,當最後的震顫掠過她的肢體時,他用手指合上了她的眼瞼。
他呆坐了許久,凝視著她那長眠不醒的面容。他久久地審視她的嘴,她那衰老、疲倦的嘴以及變得狹長的嘴唇,憶起自己正值青春時曾把這張嘴比作一枚新剖開的無花果。他坐了許久,端詳那蒼白的面容,端詳那疲倦的皺紋,心裏充滿了這景象,仿佛看見自己的臉也躺在那兒,同樣蒼白,同樣死氣沈沈,與此同時又能仿佛看見自己的臉和她的臉依然年輕,嘴唇紅潤,眼睛炯炯有神。這種當前的狀況與往昔的情憬商時並存的感覺完全滲透了他,這是一種永恆的感覺。他深深地感到,比以往更深記得地感到了每一個生命的不可摧毀,每一個瞬間的永恆。
他站起身,瓦蘇代瓦已經給他盛好了飯,可是席特哈爾塔沒吃。兩個老人在他們的羊圈裏鋪上草墊子,瓦蘇代瓦便躺下睡了。席特哈爾塔走了出去,在茅屋前坐了一夜,傾聽河水的聲音,回憶往事,他這一輩子的所有時光都同時觸動和簇擁著他。他有時也站起來,走到茅屋的門邊去聽聽孩子是否睡著了。
清早,太陽還沒有露頭,瓦蘇代瓦便走出羊圈,來到朋友身邊。
「你沒睡覺。」他說。
「沒睡,瓦蘇代瓦。我坐在這兒,傾聽河水的聲音。它給我講了許多,用有益的思想充實了我,用和諧統一的思想充實了我。」
「你經受了痛苦,席特哈爾塔,可是我發現你心中並沒有悲傷。」
「沒有,親愛的,我幹嗎悲傷呢?我,過去曾經富有和幸福,現在更富有更幸福了。我得到了我的兒子。」
「我也歡迎你的兒子到來。可是現在,席特哈勻塔,咱們開始工作吧,有好多事要幹呢。卡瑪拉是在我妻子去世的那張床上死的,咱們就在以前我焚化妻子的小山上為卡瑪拉壘起柴堆吧。」
孩子仍在熟睡,他們壘起了火葬的柴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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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2 22:1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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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邊
席特哈爾塔在森林裏遊蕩,離開那個城市已經很遠了。他只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他多年來所過的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嘗夠了這種生活的滋味,已經到了噁心的地步。他夢見過的那只鳴鳥死了,他心中的鳥兒也死了。他深深地糾纏於輪回之中,已經從各方面嘗夠了厭惡和死亡的滋味。就好像一塊海綿吸飽了水。他滿懷厭惡,滿懷愁悶,滿懷死亡之感,世界再沒有什麼能吸引他,使他高興,安慰他了。
他熱切地希望能忘卻自己,得到安寧,乾脆死掉。但願來個閃電,劈死他!但願來一隻猛虎,吃掉他!但願有一杯酒,一杯毒酒,使得他麻木、忘卻和沉睡,永遠不再醒來!還有哪一種污穢他沒有沾染過,還有哪一種罪孽和蠢行他沒有幹過,還有哪一種心靈的空虛他沒有承受過?他還有可能再活下去麼?還有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吸氣和呼氣,感覺到肚子餓,重又進餐,再去睡覺,去和女人睡覺麼?這種迴圈對於他來說不是已經精疲力竭並且結束了麼?
席特哈爾塔來到森林中的一條大河邊,這正是當年他年輕時從戈塔馬那個城裏出來,一個船夫為他擺渡的那條河。他在河邊停下,猶豫不決地站在河岸上。疲勞和饑餓已經使得他虛弱不堪,他幹嗎還繼續走呢?他前往何處,奔什麼目標呢?不,已經沒有目標了,只有這種深深的痛苦的渴望:甩掉這亂七八糟的夢境,吐掉這變了味的酒,結束這糟糕的可恥的生活!
從河岸上探出一棵樹,彎著伸向河面,那是一棵椰子樹。席特哈爾塔讓肩膀靠在樹幹上,用一隻胳臂摟住樹幹,俯視著身下流過的碧綠的河水。他往下看,感到心中湧動著這個願望:鬆開手,讓自己沉溺到水裏去。從水中映也一種可怕的空虛,而他心中的可怕的空虛則與之呼應。是的,他要完蛋了。留給他的出路就是毀滅自己,砸爛自己生活的失敗產物,丟棄它,把它丟到幸災樂禍的神靈腳下。為正是他所渴望的巨大突破:死亡,毀掉他所憎惡的形體!但願水中的魚把他吃掉,把席特哈爾塔這條狗、這個瘋子、這個腐朽的身軀、這顆衰微和濫用了的靈魂吃掉!但願魚類和鱷魚把他吃掉,但願惡魔把他撕成碎片!
他面容扭曲地呆望著水面,看見了映出的那張臉,便朝它吐口水。他疲憊不堪,讓胳臂鬆開樹幹,輕了一下身子,以便垂直地落進水中,最終葬身水底。他沉下去,閉著眼睛,迎向死亡。
這時,從他心靈深處的偏僻角落裏,從他這疲倦一生的歷歷往事中,傳來了一個聲音。那是一個字,一個音節,他不假思索就喃喃地念了出來。那正是所有婆羅門在祈禱的開頭和結尾時都用的古字,那個神聖的「唵」字,意思是「功德圓滿」或「完美無瑕」。就在這聲「唵」傳入席特哈爾塔耳中的一?那,他那沉睡的心靈突然蘇醒了,他看清了自己行為的愚蠢。
席特哈爾塔深感震驚。他現實的境況就是這樣,這麼無可救藥,誤入歧途,背離了一切真敵國,以至於他想自尋短見,而這個願望,這個孩子般的願望,卻在他心中變大起來:不惜毀滅自己的肉體來求得安寧!這最後時刻的全部痛苦、全部醒悟和全部絕望沒能實現的東西,卻在「唵」闖入他的意識這一瞬間完成了:他在自己的愁苦和迷亂中認識了自己。
「唵!」他喃喃自語著,「唵!」他想起婆羅門,想起生活的堅不可摧,想起了他已經淡忘的所有神聖的東西。
但這僅只是一?那,像一道閃電。席特哈爾塔倒在了那棵椰子樹下,把頭枕在樹根上,陷入了沉沉的夢鄉。
他睡得很香,沒有做夢,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酣睡過了。幾個小時之後,他醒來了,覺得仿佛已過去了十年。他聽見河水的潺潺流淌聲,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是誰把他弄到了這兒。他睜開眼睛,看見頭頂的樹林和天空十分尺度,回想自己是在哪兒,自己是怎麼來的。他想了好長一會兒,往事就像被一層薄紗遮著,顯得很遠很遠,無比遙遠,完全無關緊要。他只知道自己已拋棄了過去的生活(在他回憶的最初一瞬間,他覺得過去的生活就像是一個遙遠過去的化身,就像是他現在這個自我的一個早產兒)——他滿懷厭惡與愁悶,甚至想拋棄自己的生命,但是在一條河邊,在一棵椰子樹下,他口中念育著神聖的「唵」字,回歸了自我,然後便沉沉睡去,而現在又醒來了,作為一個新人觀看這世界。他低聲念誦著曾使他沉沉睡去的「唵」字,覺得他的沉睡只是一聲悠長而專注的「唵」的念誦,一次「唵」的思索,是沉入和徹底到達「唵」之中,到達無可名狀的完美境界。
這是一次多麼愜意的酣睡啊!從來沒有哪次睡眠能使他這麼精神煥發,這麼神采奕奕,這麼年輕活潑!也許他真的已經死掉了,已經消亡,而現在又重新托生為一個新年的軀體?不,他認得自己,認得自己的手和腳,認得他躺在這個地方,認得他胸中的這個自我,這個席特哈爾塔,這個執拗的傢伙,這個怪人。不過,這個席特哈爾塔也確實變了,精神抖擻了,令人奇怪地睡足了,顯得格外清醒、愉快和好奇。
席特哈爾塔直起身,忽然看見對面坐著一個人,一個陌生人,一個穿黃僧衣、剃光頭的和尚,擺出打坐靜修的姿勢。他細細打量這個既無頭髮也無鬍子的人,看了一會兒,忽然認出這個和尚就是戈文達,他年輕時的好友,那個扳依了活佛的戈文達。戈文達老了,跟他一樣,但臉上的神色依然如故,顯露出熱情、忠誠、探求和憂心忡忡。戈文達這時也覺察到了他的目光,睜開眼看他,但席特哈爾塔發現他並沒有認出自己。戈文達見他已醒過來很高興。顯然戈文達已在這兒坐了很久,等著他醒來,儘管並沒有認出他。
「我剛才睡著了。」席特哈爾塔說,「你是怎麼來到這兒的?」
「你睡著了。」戈文達答道,「在這樣的地方睡覺可不好,這裏常有蛇,是森林中野獸出沒之處。哦,先生,我是戈塔馬活佛的一名弟子,釋迦牟尼的信徒,跟一夥同伴走這條路去朝聖,看見你躺在這兒,睡在一個不宜睡覺的危險地方。因此我試圖叫醒你,先生,見你睡得很熟,我便單獨留下來守護你。顯然是我自己也睡著了,而我本來是想守護你的。我失職了,疲勞控制了我。現在你已經醒了,讓我走吧,去追趕我的弟兄們吧。」
「謝謝你,沙門,謝謝你守護我睡覺。」席特哈爾塔說,「你們這些活佛的弟子真好。你可以走啦。」
「我走了,先生,祝你永遠健康。」
「謝謝你,沙門。」
戈文達行了個禮,說道:「再會!」
「再會,戈文達。」席特哈爾塔說。
和尚愣住了。
「請問,先生,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席特哈爾塔微微一笑。
「我認得你,戈文達。從你父親的小屋,從那所婆羅門學校,從參加祭祀儀式,從咱們一起去找沙門,從你在耶塔瓦納林苑皈依了活佛時,我就認得你!」
「你是席特哈爾塔!」戈文達大聲叫道,「現在我認出你了,我不明白怎麼竟沒能馬上認出你!歡迎你,席特哈爾塔,與你重逢我十分高興。」
「我也很高興再見到你。你剛才守護我睡覺,我要再一次感謝你,儘管我並不需要人守護。你去哪兒,朋友?」
「我不去哪兒。我們和尚總是雲遊四方,只要不是雨季,我們總是從一處趕到另一處,按照規矩生活,講經,化緣,又動身上路。總是如此。而你呢,席特哈爾塔,你要去何處?」
席特哈爾塔說:「我的情況跟你一樣,朋友。我不去哪兒。我僅僅是在路上。我去朝聖。」
戈文達說:「你說去朝聖,我相信你。可是請原諒,席特哈爾塔,你的樣子可不像個朝聖者哇。你身穿富人的衣服,腳穿貴人的鞋子,頭髮飄散出香水味兒。這可不是一個朝聖者的頭髮,也不是一個沙門的頭髮呀!」
「不錯,親愛的,你觀察得真仔細,你的銳利眼睛看出了一切。可我並沒跟你說我是個沙門呀,我只是說去朝聖。事實上我正是去朝聖。」
「你去朝聖,」戈文達說,「但是,很少有人穿著這樣的衣服、鞋子,留著這樣的頭髮去朝聖。我已經朝聖多年,從來沒見過一個這樣的朝聖者。」
「我相信你說的話,戈文達。可是現在,今天,你偏偏遇上了這麼個朝聖者,穿這樣的鞋子,穿這樣的衣服。請記住,親愛的:萬物的世界是短暫的,多變的,而最為短暫多變的是我們的衣服,我們的髮式,以及我們的頭髮和身體。我身穿一個富人的衣服,這你沒看錯。我這樣穿戴是因為我曾經是個富人,而我的頭髮像花花公子,也因為我曾經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現在呢,席特哈爾塔,現在你是什麼人?」
「我不清楚,我知道得跟你一樣少。我正在半路上。我曾經是富人,但現在不是了,而明天我將是什麼,我自己了不清楚。」
「你失去了你的財產?」
「我失去了財產,或者說是它失去了我。反正是沒了。造化之輪飛轉,戈文達。婆羅門席特哈爾塔如今安在?沙門席特哈爾塔如今安在?富商席特哈爾塔如今安在?短暫的東西在迅速地變換,戈文達,這你明白。」
戈文達久久的凝視著自己青年時代的好友,眼睛裏含著疑慮。隨後,他像問候貴人那樣向他致意,就動身上路了。
席特哈爾塔面帶微笑地目送他遠去。他仍然熱愛戈文達,這個老實而憂心忡忡的人。在這個時刻,在酣睡之後這個美好的時刻,他周身已被「唵」滲透,怎麼會不愛別的人和別的事呢!通過睡眠和「唵」而在他身上發生的魔力就在於此:他熱愛一切,對見到的一切都洋溢著歡樂的愛。現在他覺得,先前他之所以病和那麼重,就是由於他什麼都不愛,誰都不愛。
席特哈爾塔面帶微笑地目送遠去的和尚。酣睡使得他精神煥發,但是饑餓也在折磨他,因為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而他能夠頑強地抗住饑餓的時候早已過去了。他既憂傷又歡欣地回想起那個時候。他記得自己當年曾在卡瑪拉麵前誇耀過三件事,說他會三樣高超的不可戰勝的本領,即齋戒——等待——思考。這是他的看家寶,是他的威力所在,是他的結實的棍子,在青年時代勤奮而艱苦的歲月裏,他就是學會了這三樣本領,豈有他哉!如今他已丟棄了它們,它們已蕩然無存,他不再齋戒,不再等待,不再思考,他用它們去換取可鄙之物,換取一時的快樂,換取感官的享受,換取奢侈的生活,換取了財富!實際上他的境況很古怪。現在看來,他真的成了孩子般的俗人。
席特哈爾塔思考著自己的處境。他覺得思考已相當困難,他根本沒興趣,可是仍強迫自己思考。
他想,現在我又擺脫了一切如過眼雲煙之事,我又站在了陽光下,就像當初我還是個小孩子時那樣。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學過。真怪呀!現在我已不再年輕,我的頭髮已經花白,我的體力已經衰退,卻又要從頭開始,從小孩子時開始!他忍不住笑了。是的,他的命運真怪!他每況愈下,現在又空空地、赤裸裸地、愚蠢地站在這世界上了。不過,他並不憂慮,不,他甚至感到很想大笑,笑自己,笑這個古怪荒唐的世界。
「你在往下走啦!」他喃喃自語道,邊說邊笑,邊說邊把目光投向河面,看見河水也在往下流,不斷地往下流,吟唱著歡快地往下流。他很高興,朝河水親切地微笑。這不就是曾經想溺死自己的那條河麼?那是在一百年前,還是他在夢中見過?
我的生活確實古怪,他想,走過了奇怪的彎路。少年時,我只知道敬神和祭祀。青年時,我只知道苦行、思考和潛修,探索婆羅門,崇拜阿特曼之中的永恆。作為青年人,我仿效那些懺悔者,生活在森林裏,忍受酷暑與嚴寒,學會挨餓,教自己的身體麻木。接著,那位活佛的教誨又奇妙地啟迪了我,我感到關於世界統一性的認識又在我體內猶如自身的血液一樣迴圈不已。可是,後來我又不得不離開了活佛以及他那偉大的真知。我走了,去向卡瑪拉學習愛之歡樂,跟卡馬斯瓦密學做買賣,積攢金錢,揮霍金錢,學著嬌慣自己的腸胃,學著迎合自己的感官。我就是這樣混了好多年,喪失了精神,又荒疏了思考,忘掉了統一性。就好像我慢慢繞了個大彎,從一個男子漢又變成了孩子,從一個思索者又變成了孩子般的俗人,不正是這樣麼?這條路也曾經美好過,我胸中的鳥兒並沒有死去。然而,這又是怎樣的一條路哇!我經歷了那麼多的蠢事,那麼多的罪惡,那麼多的錯誤,那麼多的噁心、失望和苦惱,只是為了重新成為一個孩子,以便從新開始。但這顯然是正確的,我的心贊成,我的眼睛為此而歡笑。我經歷了絕望,甚至墮入了最最愚蠢的想法,也就是自殺的想法,以便能得到寬大,重新聽到「唵」,重新睡得好並且適時地醒來。為了能在我心中重新找到阿特曼,我不得不成為一個傻瓜。為了能重新生活,我不得不犯下罪孽。我的路還會把我引向何處?這條路怪裏怪氣,它繞著8字形,也許是在兜圈子。隨它怎麼走吧,我願意順著它走下去。
他奇異地感到自己的胸中快樂在翻騰。
他捫心自問:你這種快樂從何而來?也許它來自這次使我十分愜意的長長的酣睡?或是來自我念出的那個「唵」字?或是來自我的逃遁,我終於逃脫了,重新自由了,像一個孩子站在了藍天下?哦,這樣擺脫了羈絆、這樣自由自在是多麼美好!這兒的空氣是多麼純淨、美好,呼吸起來是多麼暢快!而在我逃離的那個地方,一切都散發出油膏、香料、美酒、奢侈和懶散的氣味。我是多麼憎惡那個有錢人、饕餮者和賭徒的世界啊!我是多麼憎恨我自己,恨自己在那個可惡的世界裏待了這麼久啊!我是多麼憎恨自己,掠奪自己,毒害自己,折磨自己,使得自己又老又壞啊!不,我永遠也不會再像那樣自以為席特哈爾塔聰明過人了!但這次我確實幹得漂亮,我很滿意,我要讚美,我終於結束了對自己的憎恨,結束了荒唐、無聊的生活!我讚美你,席特哈爾塔,在經過了多年的愚昧之後,你終於又有了一個想法,做了一點事,聽見了胸中那只鳥兒的啼鳴,並且隨它而去!
他就這樣讚美著自己,對自己很滿意,並且好奇地聽著肚子裏咕咕直叫。他覺得,在最近的時日裏,他已嘗夠了痛苦與煩惱,一直至絕望得要死。這樣也好。不然他還會在卡馬斯瓦密那兒待很久,賺錢,揮霍錢,填飽肚子,卻讓心靈焦渴難忍。不然他還會在那個溫柔的、軟綿綿的地獄裏住很久,那也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了:那個徹底失望和絕望的時刻,他懸在滾滾流淌的河面上,準備自盡的那個極端的時刻。他感受到了這種絕望,這種極深的厭惡,但是他沒有被壓倒。那只鳥兒,那快樂的源泉和聲音,依然活躍在他心裏。他為此而深感快樂,為此而歡笑,花白頭髮下的臉為此而容光煥發。
「這很好,」他想,「把應當知道的一切都親自嘗嘗。世俗的歡娛和財富並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我從小就學過。我早就知道,可是現在才算是親身體會到。現在我明白了,不僅是腦子記住了,而且是親眼目睹,心知肚明。好極了,我總算明白了!」
他久久地思索著自己的轉變,細聽鳥兒歡快的鳴囀。這只鳥兒不是已在他心中死去,他不是感覺到鳥兒已經死了嗎?不,是別的什麼在他心中死去了,是某種早就渴望死去的東西。那不就是他以前在狂熱的懺悔年代裏想扼殺的東西嗎?那不就是他的自我,他的渺小、不安而又自負的自我,他曾與之搏鬥了多年卻總是失敗的自我,在每次抑制之後又再次出現、棄絕歡樂和帶來恐懼的自我嗎?那不就是今天終於在這河邊樹林裏死去的東西嗎?不正是由於這一死亡,他現在才像個孩子,滿懷信心,無所畏懼,充滿了歡樂嗎?
席特哈爾塔還明白了,當年他作為婆羅門,作為懺悔者,在與自我的鬥爭中為什麼會白費力氣。是太多的知識阻礙了他,太多的聖詩,太多的祭祀規矩,太多的苦修,太多的行動與追求!他原來十分高傲,自以為總是最聰明,總是最熱誠,總是比所有人先行一步,總是博學和多思,永遠是僧侶或智者。他的自我就潛藏在這種僧侶氣質、這種高傲和這種睿智裏,在那兒紮根、生長,他還以為能用齋戒和懺悔來抑制呢。現在他明白了,明白好秘密的聲音是對的,沒有任何老師能解救他。因此,他只好進入世俗世界,迷失在情欲和權力、女人和金錢之中,成為一個商人、賭徒、酒鬼和財迷,直到僧侶和沙門在他心中死去。因此,他只好繼續忍受醜惡的歲月,忍受噁心,忍受空虛,忍受一種無聊的不可救藥的生活的荒唐無稽,直到結束,直到苦澀的絕望,直到荒浮選之徒席特哈爾塔、貪婪之徒席特哈爾塔能夠死去。他死去了,一個新的席特哈爾塔已從酣睡中醒來。他會衰老,將來有一天他也會死去,席特哈爾塔不是永恆的,任何生命都是短暫的。但今天他年輕,是個孩子,這個新的席特哈爾塔充滿了歡樂。
他思索著這些想法,含笑傾聽著肚子裏的聲響,心懷感激地聽到了一隻蜜蜂的嗡嗡聲。他愉快地望著滾滾流淌的河水,從沒有哪條河像這樣使他歡迎,他從沒聽過流水的聲音是這麼有力和悅耳。他覺得河水似乎想對他訴說什麼特別的東西,訴說什麼他還不知道、有待他領會的東西。席特哈爾塔曾想在這條河裏自溺,原來那個疲乏和絕望的席特哈爾塔今天已在這裏淹死了。而新的席特哈爾塔對這奔湧的河水感到一種深深的愛,心裏暗自決定,不再很快地離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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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特哈爾塔過了很長時間的世俗生活和性愛生活,卻並沒有完全屬於它。他在狂熱的沙門年代裏扼殺的性欲又蘇醒了,他嘗到了財富的滋味,嘗到了肉欲的滋味,嘗到了權勢的滋味,但他心裏很長時間仍是個沙門,而聰明的卡瑪拉也準確地看清了這一點。仍然是思考、等待和齋戒的藝術引導著他的生活,他對世俗的人們,對那些孩子般的俗人依然生疏,正像他們也不熟悉他一樣。
歲月荏苒,席特哈爾塔置身在安樂中幾乎沒覺察年華的流逝。他富了,早就擁有了一幢自己的住宅以及自己的僕人,在城郊的河邊還另有一個花園。人們都喜歡他,需要錢或忠告時就來找他,可是除了卡瑪拉,沒有人跟他特別親近。
他以前在青春年代裏體驗過的那種高度敏銳的清醒,在聽戈塔馬講經之後的日子裏,在與戈文達分手後的日子裏,他體驗過的那種高度敏銳的清醒,那種緊張的期待,那種既無學說又無師長的值得自豪的獨立,那種準備在自己內心傾聽神靈聲音的靈活決心,都漸漸變成了回憶,變成了過去;原來離他很近的在他心中流過的聖泉,已經是在遠處輕輕地流淌了。他向沙門學到的許多東西,他向戈塔馬學到的許多東西,他向婆羅門父親學到的許多東西,依然長時間地留在他心裏:節儉的生活,思考的樂趣,潛修的光陰,還有對自己,即對那個既非肉體又非意識的永恆自我的悄然認知。它們有的確實還留在他心裏,但是,畢竟已一個接一個地消失,被塵土掩蓋了。就像制陶工匠的圓盤,一旦轉動起來就會久久地轉個不停,最後才慢慢地減速和停止那樣,席特哈爾塔心裏的苦修之輪、思考之輪和分辨之輪也是這樣久久地轉動不已,現在仍在轉動,但是已經慢了,晃動了,接近停止了。就像溫氣滲入正在枯死的樹幹,慢慢地充滿了它並使之腐朽那樣,俗氣和惰性也侵入了席特哈爾塔的心靈,慢慢地充滿了它並使之學生,使之疲乏,使之麻木。而他的情欲卻變得活躍起來,學到了很多,也體驗了很多。
席特哈爾塔學會了做生意,學會了對人們行使權力,學會了與女人尋歡作樂。他學會了穿華衣美服,使喚奴僕,在香氣襲人的水裏洗澡。他學會了享用精心烹調的飯菜,烹用雞鴨魚肉、調味品和甜點、飲用使人懶散、健忘的酒。他學會了擲骰子、下棋、看舞蹈、坐轎子和睡軟床。但是,他仍然和別人不一樣,他感到自己比他們優越,看他們時總是略帶嘲諷,略帶揶揄的輕蔑,這正是沙門對俗人始終懷有的那種輕蔑。每當卡馬斯瓦密身體不舒服,生氣發怒,感到受了侮辱,受商人的種種煩惱困擾時,席特哈爾塔總是懷著嘲諷袖手旁觀。不過,隨著收穫季節和雨季過去,他的嘲諷慢慢地不知不覺地減弱了,他的優越感也有所收斂。隨著他的財富日益增長,席特哈爾塔本人也染上了那種孩子般俗人的一些特點,染上了他們的孩子氣和謹小慎微。而且,他羡慕他們,他跟他們越相像,就越羡慕他們。而他羡慕的正是他自己缺乏而他們卻擁有的東西,那就是他們能使他們的生活顯得十分重要,他們對歡樂與恐怕的激情,以及他們演變的不安而又甜蜜的幸福。這些人不斷地迷戀自己,迷戀女人,迷戀他們的孩子,迷戀名或利,迷戀種種計畫或希望。但是有一占他不是向他們學到的,那就是孩子般的快樂和孩子般的愚蠢;他向他們學到的恰恰是他自己很瞧不起的討厭東西。於是,越來越多地出現這樣的情況:他在參加了一個歡樂的晚會之後早上遲遲不起床,感到昏頭昏腦和十分困乏。當卡馬斯瓦密訴說自己的煩惱而使他感到無聊時,他往往生氣發怒和煩躁不安。他擲骰子賭輸了錢,就十分過分地放聲大笑。他的臉仍然比別聰明和精神,但是他笑得少了,接連出現那些只是在有錢人臉上常見的特點,那種不知足、病態、厭煩、懶散和冷酷無情的特點。有錢人的心理疾患慢慢地俘虜了他。
疲乏就像一道紗幕,一層薄薄的霧氣,慢慢地降臨到席特哈爾塔身上,每天都變厚一點,每月都變混一點,每年都變重一點。就像一件新衣隨著時間變舊,隨著時間失去鮮豔的色彩,出現斑點,出現皺褶,衣邊磨損,有些地方開始出現破綻那樣,席特哈爾塔與戈文達分手後開始的新年生活也變舊了,隨著流逝的歲月失去了色彩與光澤,積滿了皺褶和斑點,失望和厭惡已然產生,藏在心底,有時已經醜惡地露了出來。席特哈爾塔沒有察覺。他只是發現,自己內心那種響亮的胸有成竹的聲音,那種曾經在他心裏蘇醒並且在他的光輝歲月裏時時引導他的聲音,如今變得悄然沈默了。
世俗俘虜了他,還有享樂、好色和懶散,最後是他始終認為愚蠢透頂的最瞧不起並加以譏誚的惡習——貪婪。財產、家業和富有最終也俘虜了他,對於他不再是遊戲和小玩藝,而是變成了鎖鏈和負擔。席特哈爾塔是通過一條不尋常的奸詐途徑,也就是通過擲骰子賭博,陷入這最後、最可恥的歧途的。從他心裏不願再當沙門的時候起,席特哈爾塔就開始了旨在贏錢贏珠寶的賭博。往常,他只是當作庸人的習俗笑著漫不經心地參與,如今,他玩起來賭癮越來越大了。他是個令人生畏的賭徒,一般人不大敢跟他賭,因為他下賭注時特別多特別狠。他進行賭博是出於內心的困境,輸掉花光那些討厭的金錢使他得到一種發怒式的快樂,而用別的方式他就不能對商人奉為偶像的財富表示出更清楚更尖刻的蔑視。因此,他毫不可惜地押大注,憎恨自己,嘲諷自己,一贏千金,又千金一擲,輸掉錢,輸掉首飾,輸掉別墅,然後再贏回來,又輸掉。他喜歡那種恐怕,那種賭博中因為押上了大注而提心吊擔時感到的恐懼,那種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恐懼,並且努力使這種恐懼不斷重現,不斷增強,被刺激得越來越強,因為只有在這種感覺中他才多少有點兒幸福,有點兒陶醉,在他那百無聊賴的、溫吞吞的、單調乏味的生活當中才多少有點兒心安理得。在每一次大輸之後,他都設法積累新年的財富,更熱心地做買賣,更嚴厲地逼迫債戶還帳,因為他要繼續賭,繼續揮霍,繼續對財富表示他的輕蔑。席特哈爾塔在輸錢時失去了從容鎮定,對拖欠的債戶失去了耐心,對乞丐失去了同情,對施捨失去了興趣,也不再借錢給求貸者。他在豪賭中可以一擲萬金並且付之一笑,可是做起生意卻越發嚴厲,越發小氣,夜裏做夢有時也夢到錢!他常常從這種可憎的迷醉中醒來,常常從臥室牆上的鏡子裏照見自己的臉變老變醜了,羞愧和噁心常常襲擾他,於是他繼續逃避,逃到新的賭博之中,逃到肉欲和酗酒的麻醉之中,再從那兒回到攢錢和賺錢的本能之中。在這種毫無意義的迴圈中他疲於奔命,日漸衰老,病魔纏身。
這時,一個夢提醒了他。那天晚間,他在卡瑪拉那兒,在她那美麗的大花園裏。他們倆坐在樹下交談,卡瑪拉說了些引人深思的話,話背後隱含著某種悲傷和倦乏。她請求他講述戈塔馬,而且老是聽不夠,戈塔馬的眼睛如何純潔,他的嘴如何文靜優美,他的笑容如何親切,他的步態如何平穩。他不得不把這個活佛的事兒向她講了好久,然後卡瑪拉歎了口氣,說道:「將來,或許要不了多久,我也會去追隨這位活佛。我要把我的大花園送給他,信奉他的學說。」可是接著,她又挑逗他,在愛情遊戲中懷著痛苦的熱情箍緊他,咬他,淌著淚,仿佛要從這空虛而短暫的情欲中再一次擠出最後一滴甜蜜來。席特哈爾塔忽然明白了,淫欲和死亡是多麼接受。然後,他躺在她身邊,卡瑪拉的臉緊挨著他,從她的眼睛下面和嘴角旁邊,他清晰地讀到了一種令人不安的文字,一種由細線和淺紋構成的文字,讓人聯想到秋天與老年,就像席特哈爾塔自己,年方四十,黑髮間卻已經出現了花白的頭髮。在卡瑪拉俊俏的臉上記得寫著疲倦,疲倦和業已開始的憔悴,以及有意掩飾的、還沒有說出的、也許還沒有意識到的不安:害怕衰老,害怕秋天,害怕不可避免的死亡。他歎息著向她告別,心裏充滿了不快,充滿了隱秘的不安。
然後,席特哈爾塔回到自己家裏和舞女們飲酒消磨長夜,對與他同等地位的人擺出輕蔑的樣子,其實他已經沒什麼可自負的了。他喝了好多酒,午夜之後很晚才摸上床,雖然疲倦卻很激動,真想大哭,幾乎絕望,想睡而又久不成寐,心裏充滿了一種他以為無法再忍受的愁苦,充滿了一種他感到渾身難受的惡主,就像酒的那種溫吞吞的討厭味道,就像過分甜膩而單調的音樂,就像舞女們那過分柔媚的笑容,就像她們的秀髮和乳房那過分甜膩的芳香。但是,最讓他噁心的是他自己,是他的香氣撲鼻的頭髮,是他嘴裏的酒味,是他的皮膚的疲遝與不適。就好像一個人吃得太多或者喝得太多,難受得嘔吐出來,然後由於一身輕鬆而感到高興那樣,這個失眠者也希望能在一陣嘔吐之後擺脫這些享樂,擺脫這些習慣,擺脫這種毫無意義的生活,擺脫自己。直到天光大亮,他的住所門前大街上開始了喧鬧忙碌時,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陷入一種半麻木的狀態,一種睡意蒙籠。就在這片刻之中他做了一個夢。
卡瑪拉養了一隻奇異的小鳥,關在一個金鳥籠裏。他夢見了這只小鳥。他夢見這只鳥兒變啞巴了,而平時早上它總是鳴囀不已。他發現了這點,就走到鳥籠前往裏瞅,小鳥已經死了,直挺挺地躺在籠子底。他取出死鳥,在手裏掂了掂,就把它扔了,扔到街上。他感到很害怕,心裏很難受,就好像他把一切價值和一切美好都跟這只死鳥一起扔掉了。
從這個夢中驚醒後,他感到自己被深沉的悲哀包圍著。毫無價值,他覺得自己過的生活真是既無價值又無意義,並沒有留下什麼生動的東西,也沒有留下珍貴的或者值得保存的東西。他孑然孤立,空落落的,就像岸邊的一隻破船。
席特哈爾塔陰鬱地走進了一個屬於他自己的花園,鎖好小門,坐到一棵芒果樹下,感受到心中的死亡和胸中的恐懼。他坐在那兒感受到了自己心中如何在衰亡,如何在枯萎,如何在完結。他漸漸地集中了心思,在腦子裏再一次回顧了他這輩子走過的路,從他能夠想起的最早的日子開始。他什麼時候曾體驗到一種幸福,感受到一種真正的狂喜呢?噢,對,他也有過好幾次這樣的經歷。在少年時代他就品味過這種歡樂,當他受到婆羅門誇獎時,當他遠遠超過同齡人,在背誦詩書、與學才辯論以及當祭祀助手都表現得出類拔萃時。那時他心裏就感覺到:「一條路擺在你面前,你的使命就是走這條路,神靈在等著你。」到了青年時代,思索的目標不斷向上,這使得他從一大群有同樣追求的人當中脫穎而出。他在痛苦中思索婆羅門的真諦,每次得到的真知都只是在他心裏激起新的渴求,而在渴求當中,在痛苦當中,他又總是聽到這個聲音:「繼續!向前!這就是對你的召喚!!當他離開故鄉,選擇沙門生活時聽見了這聲音;當他離開沙門,投奔那位活佛時聽見了這聲音;當他離開活佛,走進昏沌之中時還是聽到了這聲音。他已有多久沒聽見這聲音了?他已有多久沒有再攀上高峰了?他走過的路是多麼平坦和荒涼!好多個漫長的年頭,沒有崇高的目標,沒有渴求,沒有提高,滿足於小小的歡娛,卻又從來沒有知足過!這些年,他一直努力和渴望成為一個跟許多人同樣的人,跟那些孩子同樣的人,可是他自己卻不知道,他的生活比他們遠為不幸和可憐,因為他們的目標跟也不同,他們的憂慮也跟他不同。像卡馬斯瓦密這類人的整個世界對於他只是一場遊戲,一場供人觀賞的舞蹈,一場悲劇。只有卡瑪拉是他真心喜愛的,是他珍惜的——但她還是那樣嗎?他還需要她呈,還是她需要他?他們不也是在玩一場沒完沒了的遊戲?為這個而活著可有必要?不,沒有必要!這遊戲叫輪回,是一種兒童玩的遊戲,玩起來也許很有趣,一遍,兩遍,十遍——可是,就永遠這樣玩下去麼?
這時席特哈爾塔已明白,這遊戲已玩到了頭,他不能再玩下去了。一陣寒戰傳遍他全身,他感覺到,內心深處有什麼死去了。
那天,他一直坐在芒果樹下,思念他父親,思念戈文達,思念戈塔馬。要做個卡馬斯瓦密就必須離開他們嗎?夜色降臨時他依然靜坐不動。他抬頭仰望星星,心想:「我坐在我的芒果樹下,坐在我的大花園裏。」他微微一笑——他擁有一棵芒果樹,擁有一個大花園,可是這有必要嗎?這對頭嗎?這不也是一場愚蠢的遊戲嗎?
就連這他也要徹底了結,就連這也在他心中死去了。他站起來,向芒果樹告別,向大花園告別。因為他一整天沒有進食,他感到饑腸轆轆,想起自己在城裏的住宅,想起自己的臥室和床鋪,想起擺滿了佳餚的餐桌。他疲乏地笑笑,搖搖頭,告別了這些東西。
就在當天夜裏,席特哈爾塔離開了他的花園,離開了這座城市,再也沒有回去。卡馬斯瓦密派人找了他很久,以為他落入了強盜之手。卡瑪拉沒有讓人找他。她得知席特哈爾塔失蹤時並沒有驚訝。她不是一直在盼著這個消息麼?原來他不就是一個沙門,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一個朝聖者麼?在最後那次歡聚時她感受得尤為深刻。她在失敗的痛楚中尋歡作樂,最後一次把他緊緊地貼在心口上,再一次感到自己被他完全佔有了。
當她得知席特哈爾塔失蹤的第一個消息時,她走到窗前,走到羊著一隻罕見的小啼鳥的金鳥籠前。她打開籠門,取出小鳥,放它飛走。她久久地目送著那只高翔的鳥兒遠去。從這天起,她不再接待客人,關閉了自己的住房。過了一段時間後她意外地發覺,跟席特哈爾塔的最後一次歡聚竟使她懷了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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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2 22: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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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兒童般的俗人在一起
席特哈爾塔去拜訪商人卡馬斯瓦密。他經人指點,走進了一幢富麗堂皇的房子。僕人領著他走過華貴的地毯,進入一間屋,在那兒他等候主人接見。
卡馬斯瓦密進來了。這是個敏捷、機靈的男子,頭髮已經花白,眼睛聰慧、謹慎,嘴巴卻顯得貪婪。主人與來客親切地寒暄。
「有人告訴我,」商人開口道,「你是婆羅門,一個學者,想向商人找個差事做。你是否陷入了困境,婆羅門,所以才來找工作?」
「不,」席特哈爾塔說,「我並沒有陷入困境,從來也沒陷入困境。要知道,我是從沙門那兒來的,我曾跟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很久。」
「既然你從沙門那兒來,又怎麼可能不困難呢?沙門不都是一貧如洗嗎?」
「我確實沒有財產,」席特哈爾塔說,「如果這就是你所說的意思的話,我確實一貧如洗。可我是自然的,並非陷入了困境。」
「你既然一貧如洗,又打算靠什麼生活呢?」
「這點我還從來沒想過,先生,我一貧如洗已經三年多了,卻從嚴沒想過靠什麼生活。」
「那麼,你就是靠別人的產業過活的。」
「興許是吧。但商人也是靠別人的財產謀生的。」
「說得好。不過,他從來不白拿別人的東西,他付給他們自己的商品。」
「實際情況正是如此。每個人都索取,每個人都付出,這就是生活。」
「可是請問,你既然一貧如洗,又能給人家什麼呢?」
「每個人都獻出他所擁有的東西。士兵獻出力氣,商人獻出商品,教師獻出學問,農民獻出糧食,而漁夫則獻出鮮魚。」
「很好。那麼,你獻出的東西又是什麼呢?你學過什麼?你會做什麼?」
「我會思考。我會等待。我會齋戒。」
「就這些?」
「我想就是這些了。」
「這些能有什麼用呢?比如說齋戒吧--它有何益處?」
「它很有益處,先生。如果一個人沒有飯吃,齋戒就是他所能選擇的最明智之舉。比方說,席特哈爾塔如果沒學會齋戒,那麼他今天就必須找一份工作,不管是在你這兒還是在別處,因為饑餓會迫使他這麼做。可是,席特哈爾塔卻能夠心平氣和地等待。他不知急躁,不知艱難,可以長久地忍受饑餓的困擾,而且對此一笑置之。先生,這就是齋戒的益處。」
「有道理,沙門。請稍等片刻。」
卡馬斯瓦密走了出去,又拿著一卷紙回來,遞給客人,問道:「你會讀這個麼?」
席特哈爾塔細瞧那卷紙,裏面記錄了一份購貨合同,便開始讀出其內容。
「好極了,」卡馬斯瓦密說,「你可以在這張紙上給我寫點什麼嗎?」
他遞給席特哈爾塔一張紙和一支筆。席特哈爾塔一揮而就,又把紙遞還給他。
卡馬斯瓦密念道:「書寫有益,思考更佳。聰明有益,忍耐更佳。」
「寫得真好。」商人誇獎道,「有好多事咱們以後再互相切磋吧。今天,我邀請你做我的客人,並且在我這房子裏留宿。」
席特哈爾塔道過謝接受了邀請,並且從此在商人家裏住下了。有人給他送來了衣服,還有鞋,一個僕人每天伺候他洗澡。白天有兩餐豐盛的飯菜,但席特哈爾塔只吃一餐,而且不吃肉也不喝酒。卡馬斯瓦密給他講自己的生意,給他看貨物和倉庫,還教他算帳。席特哈爾塔學會了很多新東西,但是他聽得多說得少。他牢記卡瑪拉的話,從來不對商人低聲下氣,迫使他對自己平等相待,甚至超過了平等相待。卡馬斯瓦密小心謹慎地經營他的生意,往往投入極大的熱情,而席特哈爾塔卻把這一切視為遊戲,他努力學會準確掌握遊戲的規則,但遊戲的內容卻並不使他動心。
他到卡馬斯瓦密家不久就參與了主人所做的生意。但是,每天一到卡瑪拉跟他約定的時間,他就去拜訪她,穿著華麗的衣服,精美的鞋子,不久後還給她帶禮物。她那紅潤、聰明的嘴教會了他許多事。因為他在愛情方面還是個孩子,很容易冒失而不知足地陷入情欲之中,就好像跌入無底的深淵一樣,所以卡瑪拉就從根本上教給他不付出歡娛就得不到歡娛的道理。每一種手勢,每一次撫摩,每一回接觸,每一道目光,身體的每一個最細小的部位,都有其秘密,而喚醒這秘密都會帶來幸福。她教他,在一次愛的盛典之後,戀人如果沒有互相驚歎的感覺,沒有既征服了對方又被對方征服的感覺,就不要分開這樣雙方才興去產生厭倦與乏味,不會有那種勉強別人或被別人勉強的惡劣情緒。他在美麗而聰慧的女藝術家身邊享受了許多美妙的時刻,成了她的學生、愛人和朋友。他現時生活的價值和意義可以說完全是在卡瑪拉這兒,而不是在卡馬斯瓦密的生意當中。
卡馬斯瓦密委託他草擬重要的信函與合同,並且習慣了跟他商量所有重要的事情。他很快就發現,席特哈爾塔對大米和棉花、航運和貿易所知並不多,但是他的手很有運氣,而且,席特哈爾塔在沈著鎮定方面,在傾聽和瞭解陌生人的技巧方面,勝過了他這個商人。「這個婆羅門,」他對一個朋友說,「不是個真正的商人,將來也不會是。他的心對做生意毫無熱情可言。可是,他擁有那些能自動獲得成功的人的秘密,也不知是因為他天生福星高照還是他會魔法,或者是由於他從沙門那兒學到的本領。做生意對一塌糊塗他似乎似乎只是遊戲,從來不會完佔據他的心,從來不會完全控制他,他從來都不怕失敗,從來都不擔心虧本。」
那朋友給商人出主意:「你把生意交給他,從他給你賺的紅利中分三分之一給他,若是虧本了,也讓他承擔同樣份額的損失。那麼,他就會更熱心了。」
卡馬斯瓦密採納了這個建議。但是,席特哈爾塔仍然漫不經心。他得了紅利,就不動聲色地收下,有了虧損,他也是笑笑,說:「嘿,這次又搞砸了!」
事實上,他顯得對做生意並不上心。有一次,他到了一個村莊,要在那兒收購一大批稻穀。可是當他到達時,稻穀已經賣給了另一個商人。然而,席特哈爾塔還是在那個村子待了幾天,招待農民們給他們的孩子銅幣,還參加了一個婚禮,然後才滿意而歸。卡馬斯瓦密責備他沒有即刻返回,浪費了時間和金錢。席特哈爾塔答道:「別訓斥啦,親愛的朋友!靠訓斥從嚴都達不到什麼。既然有了虧損,那就讓我承擔吧。我很滿意這次旅行。我結識了各種各樣的人,一個婆羅門成了我的朋友,孩子們騎坐在我的膝上嬉戲,農民們給我看他們的田地,沒人把我當成一個商人。」
「這一切都挺不錯,」卡馬斯瓦密不高興地嚷道:「但實際上你是個商人,就是這話!難道你這次去只是為了消遣?」
「當然,」席特哈爾塔微笑道,「我這次去當然是為了消遣。不然是為了什麼?我熟悉了許多人和地方,我享受了友好和信任,我贏得了友誼。瞧,親愛的,假如我是卡馬斯瓦密,看到我的生意已經落空,就會十分氣惱地匆匆趕回,而時間和金錢實際上已經損失了。可是,我卻度過了美好的幾天,學到了東西,享受了快樂,沒有因煩惱和匆忙而傷害自己與別人。如果我以後再去那兒,也許去採購以後的收成,或者是為了別的目的,那麼,友好的人們就會熱情友好地接待我,我也會慶倖自己當時並沒有流露出匆忙與煩惱。好吧,將就點兒吧,朋友,別因為訓斥我而傷了你自己!假如有那麼一天你看到,這個席特哈爾塔給你造成了損失,那麼你只需說一句話,席特哈爾塔就會走人!不過,在那之前,咱們還是互相將就點兒吧。」
卡馬斯瓦密企圖讓席特哈爾塔想念他吃的是卡馬斯瓦密的硯,結果是白費力氣。席特哈爾塔吃的是他自己的麵包,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們倆都是吃別人的硯,吃大家的硯。席特哈爾塔根本就聽不進卡馬斯瓦密的憂慮,而卡馬斯瓦密卻總是憂心忡忡。如果一樁生意有可能失敗,如果一批貨物運丟了,如果一個欠債人還不了債,那麼,卡馬斯瓦密休想讓他的夥伴想念大發牢騷或者生氣,皺緊眉頭,睡不好覺,會有什麼好處。有一次卡馬斯瓦密指責他,說他懂得的一切都是跟他卡馬斯瓦密學的,席特哈爾塔答道:「你可別開這樣的玩笑戲弄我!我向你學的是一滿籃魚能賣多少錢,貸出去的款可以要多少利息。這就是你的學問,而我會思考可不是向你學的,可敬的卡馬斯瓦密,在這方面你還是跟我學學吧!」
事實上,他的心並沒有放在做生意上。做生意對於他攢錢送給卡瑪拉有用,可是他做生意賺的錢卻遠比他所需要的多。此外,席特哈爾塔關心和好奇的恰恰是那樣的一些人,其生意、手藝、憂慮、娛樂和愚蠢對於他就像月亮那樣陌生和遙遠。他輕而易舉就成功地做到了跟所有人交談,與所有人一起生活,向所有人學習。他深深地感到有什麼東西把自己跟他們分開了,而這就是他的沙門苦行主義。他看到人們以兒童或動物般的方式生活,他對此既愛又瞧不起。他看到他們操勞,看到他們受苦和衰老,為了一些他認為完全不值得付出這樣代價的東西,為了金錢,為了小小的樂趣,為了小小的榮譽,他看到他們互相指責和辱?,看到他們抱怨那些令沙門付之一笑的痛苦,看到他們為那些讓沙門毫不在意的匱乏而煩惱。
這些人無論帶給他什麼,他都聽之任之。給他提供亞麻布的商人他歡迎,找他告貸的欠債人他歡迎,給他講自己的貧窮故事一講就是一個鐘頭的乞丐他也歡迎,其實與沙門相比,乞丐的貧窮恐怕連一半都不夠。他對待外國富商和給他刮臉的僕人沒什麼不同,跟那些在賣香蕉時總是坑他幾個小錢的街頭攤販也沒什麼兩樣。當卡馬斯瓦密來找他,向他訴說苦惱,或是為了一件買賣來責怪他時,他總是好奇而興致勃勃地聽著,對他感到驚奇,力求理解他,儘量使他有一些道理,而且正好是他認為必不可少的那麼多,然後便轉身離開他,轉向下一個要見他的人了。有好多人來找他,好多人想跟他做生意,好多人想騙他,好多人想摸他的底,好多人想喚起他的同情,好多人想向他討教。他提出建議,表示同情,慷慨解囊,讓自己上一點當,而這整個遊戲以及所有人在玩這遊戲時的熱情都使得他全神貫注,正像當年他熱衷於神靈與婆羅門時那樣。
有時,他感到胸膛深處有一種衰亡的微弱聲音,輕聲提醒,輕聲抱怨,幾乎聽不清。後來他開始意識到自己過的是一種奇怪的生活,他所做的事只是一種遊戲,他很愉快,感到很快樂,但真正的生活卻從身邊流逝了,並沒有觸及他。就像一個球員玩球一樣他拿他的生意來玩耍,與他周圍的人玩耍,觀察他們,跟他們尋開心,而他的心、他的生命的源泉卻並不在那兒。這源泉流向了某個地方,離他很遠走高飛,漸漸看不到了,不再與他的生活相關。有幾次,他由於這樣的想法而嚇了一跳,希望自己也能滿腔熱忱、全心全意地參與日常的這些孩子般的行動,真正地生活,真正地做事,真正地享受和生活,而不僅僅是作為旁觀者站在一邊。
他經常去拜訪美麗的卡瑪拉,學習愛情技巧,崇拜性滿足,奉獻和索取在這兒比在任何地方都更加合而為一。他跟卡瑪拉閒聊,向她學習,給她出主意,也接受她的忠告。而卡瑪拉也更加瞭解他,甚至勝過了當初戈文達對他的瞭解,她跟他更加相似了。
有一次他對卡瑪拉說:「你像我一樣,跟大多數人不同你是卡瑪拉,而不是別人,在你內心有一種沉靜,那是個避難所,你隨時都可以躲進去,就像到了家一樣,我也是這樣。只有為數不多的人會這樣,但大家也可能學會。」
「並不是所有人都聰明。」卡瑪拉說。
「不,」席特哈爾塔說,「關鍵並不在這裏。卡馬斯瓦密像我一樣聰明,可是他心裏就沒有避難所。<敏感詞>人有,但是在智力上卻是小孩子。卡瑪拉,大多數人都好像一片落葉,在空中飄舞、翻卷,搖搖擺擺地落到地面上。可是也有一些人,為數不多的一些人,卻像沿著一條固定軌道運行的星星,沒有風吹到它們,它們有自身的規律和軌道。我認識不少學者和沙門,但其中只有一個是這種類型的完人,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就是戈塔馬,那個活佛,那個講經的人。每天都有成千的信徒聽他講經,聽他的每一堂課,可他們全都是飄落的樹葉,自己內心並沒有學說和規律。」
卡瑪拉含笑注視著他。「你又在說他了,」她說,「你又回到沙門的想法去了。」
席特哈爾塔不出聲。於是,他們玩愛情遊戲,玩卡瑪拉熟悉的三十種或四十種不同遊戲當中的一種。她的身子柔韌如美洲豹,像獵人的弓;誰向她學過愛情,就會精通許多技巧,洞悉許多秘密。好和席特哈爾塔長久地玩耍,挑逗他,推開他,強迫他,擁抱他,為他的嫺熟技巧而高興,一直到他被征服,精疲力竭地躺在她身邊。
他所鍾愛的這個情婦俯身看著他,久久地凝視他的臉,凝視他那雙疲憊的眼睛。
「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愛人。」她沉思地說,「你比別的人更強壯,更柔韌,更順從。你出色地學到了我的藝術,席特哈爾塔。將來,等我年紀再大些,我要給你生個孩子。可是親愛的,你仍然是個沙門,你並不愛我,也不愛任何人,難道不是這樣麼?」
「大概是這樣吧。」席特哈爾塔疲憊地說,「我跟你一樣,你也不愛--否則你怎會把愛情當成一種藝術來搞呢?像咱們這樣的人大概都不會愛吧,而那些孩子般的俗人卻能行,這就是他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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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瑪拉
席特哈爾塔在自己的路上每走一步都學到新東西,因為世界發生了變化,他的心完全被迷住了。他看見太陽從密林覆蓋的山峰上升起,又在遠方的棕櫚海灘處落下。他看見夜間天空中星斗羅列,彎月如一葉小舟在藍天中飄遊。他看見樹木、星斗、動物、雲團、彩虹、岩石、雜草、鮮花、小溪與河流,清晨的灌木叢中有露珠在閃爍,遠方的高山淡藍和灰白,鳥兒啼鳴,蜜蜂嗡嗡,清風悠悠地吹過稻田。這一切都千變萬化,五彩繽紛,而且歷來如此,日月總是照耀,河水總是流淌,蜜蜂總是哼唱,然而在以前,這一切對於席特哈爾塔來說都只是蒙在他眼前的一層虛無縹緲的輕紗,帶著懷疑細看,註定要被思想浸透和消滅,因為它們並非本質,因為本質是在超然於可見之處的另一邊。如今,他的得到解放的眼睛則停留在這一邊,看見和認出了可見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尋找家園,不是尋求本質,不是對準那一邊。世界是美好的,只要你這樣不帶探究、這樣單純、這樣天真地去看它。月亮和星星是美麗的,小溪和河岸是美麗的,此外還有森林和山岩,山羊和金龜子孫,鮮花和蝴蝶。這樣漫遊世界,這樣天真,這樣清醒,這樣坦誠交往,這樣沒有戒心,的確是美好和可愛的。有時讓太陽直曬頭頂,有時在樹蔭下乘涼,有時啜飲小溪和池塘的水,有時品嘗南瓜和香蕉。白天顯得短促,夜晚也顯得短促,每一個鐘頭都過得飛快,就好像大海上的一張帆,而在帆下面是一艘滿載珍寶和歡樂的船。席特哈爾塔看見一群猴子在高高的樹梢上遊蕩,在高高的枝杈間跳躍,並且聽見一種粗野、渴求的啼聲。席特哈爾塔看見一隻公羊追逐一隻母羊並與之交媾。在一片蘆葦蕩裏,他看見梭魚由於饑餓而追逐捕食,小魚在他面前成群地躍出水面,驚恐萬分,撲擊翻騰,熠熠閃光。兇猛的捕食者攪起陣陣水渦,散發出力量和激情。
所有這一切都是歷來如此,可是以前他卻沒見到,因為他沒有到過這裏。現在他來了,他理應屬於這裏。光和影掠過他的眼,星星和月亮映入他的心。
席特哈爾塔在路上又想起了他在耶塔瓦納林苑經歷的一切,想起他在那兒聽過的教誨,想起活佛,想起他與戈文達的分別,想起他與活佛的談話。他回憶自己當時對活佛講過的話,回憶每一句話,驚訝地注意到自己居然講了當時他還根本不知道的事。他對戈塔馬所說的一切——他的事,活佛的事,珍貴和秘密的並不是學問,而是他在茅塞頓開時體驗到的無可言傳和難以講授的東西——這也正是他現在準備經歷的東西,他現在開始經歷的東西。現在他必須體驗自我。他早就清楚他的自我就是阿特曼,像婆羅門一樣具有永恆的性質。可是,他從來沒有真正找到過這個自我,因為原來他是想用思想之網去捕獲它。如果說身體不是自我,本義的遊戲不是自我,那麼,思想也不是自我。要想得出結論並且從已經思考過的東西推出新想法,理性不行,學到的智慧不行,學到的技巧也不行。不,這個思想世界也還是塵世的,如果扼殺這個偶然的感覺的自我,卻去喂肥那個偶然的思想和學問的自我,那是不會達到什麼目標的。思想和感覺,這兩者都是可愛的事物,這兩者後面都潛藏著最後的意識,兩者都值得傾聽,都值得打交道,既不可輕視也不可高估,應當從這兩者來瞭解內心深處的穩秘聲音。他只想追求這個聲音命令他追求的東西,他只想在這個聲音建議他停留的地方停留。當初,在他豁然開朗的時候,戈塔馬為什麼是坐在菩提樹下?當時他聽見了一個聲音,自己心中的一個聲音,吩咐他在這棵樹下歇息,他沒有先進行苦修、祭祀、沐浴或祈禱,沒吃也沒喝,沒睡覺也沒做夢,而是聽從了這個聲音。他就這麼服從了,不是服從外來的命令,而是服從這個聲音,心甘情願地服從。這是對的,是必要的,是必不可少的。
夜裏,席特哈爾塔睡在河邊一個船夫的茅草屋裏,做了一個夢:戈文達站在他面前,穿著一件黃僧衣。戈文達的樣子很傷心,他傷心地問:「你為什麼離開我?」於是他擁抱戈文達,伸出兩臂摟住他,把他緊貼在自己胸前,親吻他。誰知這時不再是戈文達了,變成了一個女人,從這個女人的衣裳裏露出一個豐滿的乳房,席特哈樂塔湊到乳房上吸吮,乳汁又甜又香。那是女人和男人的味道,太陽和森林的味道,動物和鮮花的味道,各種果實的味道,各種樂趣的味道。它使人陶醉,醉得不省人事。——當席特哈爾塔醒來時,灰白的河水透過茅屋的小門閃著微光,樹林裏響起貓頭鷹的一聲神秘啼叫,深沉而又響亮。
天亮了,席特哈爾塔請求那個款待他的主人,也就是那個船夫,擺渡他過河去。船夫用竹筏送他過了河,寬闊的水面在晨曦中閃著微紅的光。
「這是一條美麗的河。」他對船夫說。
「是的,」船夫說,「一條很美麗的河。我熱愛它勝過一切。我常常傾聽它的聲音,常常凝視它的眼睛,我總是向它學習。向一條河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我感謝你,好心人。」席特哈爾塔邊說邊登上了對岸,「我沒有禮物送給你,親愛的,也付不出船錢。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一個婆羅門之子,一個沙門。」
「我已經看出來了。」船夫說,「我並不指望得到你的酬謝,也不想要你的禮物。以後有機會你再送我禮物吧。」
「這你相信?」席特哈爾塔高興地問。
「當然。這也是向河水學到的:一切都會再來!你這個沙門也會再來。好了,再會吧!但願你的友情就是對我的酬謝,但願你在祭神時能想到我!」
他們笑著分手了。席特哈爾塔為船夫的友好與親切而感到高興。「他就像戈文達一樣。」他笑著想,「我在路上遇見的人都像戈文達一樣,大家都心懷感激,儘管他們自己有權得到別人的感謝。大家都很謙恭,都願意結交朋友,樂意服從,很少思想。人們都像是孩子。」
中午時,他來到一個村莊。巷子裏,孩子們在土牆小屋前打滾,玩南瓜子和貝殼,叫嚷和打鬧,可是一看見這個陌生的沙門就全都嚇跑了。在村尾,道路穿過一條小溪,一個年輕女人正跪在溪邊洗衣服。席特哈爾塔向她問好,她抬起頭,含笑瞥了他一眼,這時,他看到她眼睛裏的白色在閃亮。他按照行路人通常的方式打過招呼,便問到大城去還有多遠。她直起身,走過來,年輕的臉上那張濕潤的嘴十分動人。她跟他開玩笑,問他吃過飯沒有,問沙門夜間獨宿在樹林裏,身邊不許有女人,這是不是真的。她邊說邊把她的左擱在他的右腳上,做了個動作,就像女人挑逗男人作出愛撫動作時那樣,教科書通常稱之為「爬樹」。席特哈爾塔感覺到自己的血變熱了,因為這時他又想起了他的夢,他朝那女人微微彎下腰,用嘴唇親吻她的乳房那深褐色的乳頭。他看到她仰著臉滿懷欲念地微笑,眯細的眼睛在渴望地懇求。
席特哈爾塔也感覺到了欲望,性欲的源泉奔湧不已,但因為他還從來沒有接觸過女人,他猶豫了一下,他的雙手已經準備好了去摟抱她。就在這時,他驚懼地聽見了自己內心的聲音,這聲音說的是「不」。於是,那年輕女人的笑臉頓時失去了全部魅力,他看見的只是一隻發情雌獸的水汪汪的目光。他友好地摸了摸她的臉蛋兒,轉過身去,步履輕快地走進了竹叢,從這個感到失望的女人面前消失了。
這天傍晚前他來到了一座大城,很高興,因為他渴望與人們在一起。他已經在森林裏生活了很久,而那天夜裏他睡在船夫的茅草屋裏,正是他很久以來第一次宿於有房頂的住處。
在城郊一座圍著籬笆的美麗林苑旁,這個流浪漢遇見了一小群男女僕人,手裏都提著籃子。中間是一乘四人抬的裝飾華麗的轎子,轎裏有一個女人,在色彩鮮豔的遮陽篷下端坐於紅色坐墊上,她顯然是女主人。席特哈爾塔在林苑的大門口停下,觀看這一行人走過,看見了男仆、女傭和籃子,看見了轎子,也看見了轎子裏的貴婦人。在高高聳起的烏髮下面,他看見了一張十分開朗、十分嬌柔和十分聰慧的臉,鮮紅的臉就好像一枚新剖開的無花果,眉毛被修整描畫成高高的弧形,烏黑的眼睛聰明而機警,光潔細長的脖子從綠金兩色的上衣中伸出,白皙的手修長秀氣,手腕上戴著寬寬的金鐲子。
席特哈爾塔看見她這麼美麗,心裏十分歡喜。轎子走近了,他深鞠一躬,然後直起身,又望著那張亮麗可愛的臉,朝那雙聰明的圓圓大眼盯視了一會兒,嗅到了一股從沒聞過的香氣。那個俏麗的女人微笑著點點頭,一會兒就消失在林苑時裏不見了,身後跟著那些僕人。
我走進這個城市,席特哈爾塔心想,想不到竟碰上這樣一個可愛的標誌。他真想立刻就走進林苑去,可是他沉吟了一下,猛然意識到那些男女僕人在大門口是怎樣打量他的,態度是多麼輕蔑,多麼狐疑,多麼不客氣。
我還是個沙門呢,他想,依然是苦行僧和乞丐。我可不能這麼站在這兒,也不能走進林苑去。他笑了。
他向路上走過來的一個人打聽這個林苑以及那位貴婦人的名字,瞭解到這是名妓卡瑪拉的林苑,除了這個林苑之外,她在城裏還另有一幢房子。
然後,他進了城。他現在有了一個目標。
他追隨著自己的目標出沒於這個城市,在大街小巷奔走,靜靜地站在廣場,在河邊的石階上歇息。傍晚時分,他認識了一個理髮館的夥計,先是看見他在一個拱門的暗影裏幹活兒,接著又碰上他在一個毗瑟(上奴下手)寺廟裏祈禱,他給那夥計講述了毗瑟(上奴下手)和吉祥天女的故事。當天夜裏,他睡在河邊的小船旁。第二天清早,在第一批顧客光顧之前,他主讓那個夥計給他刮了鬍子,剪了頭髮,並且梳理好,還抹上了頭油。然後,他又去河裏洗了澡。
下午,當美麗的卡瑪拉又坐著轎子走進林苑時,席特哈爾塔站在大門口向她鞠躬行禮,當然,他也得到了這位名妓的問候。他向走在佇列末尾的僕人示意,請他報告女主人,就說有個年輕的婆羅門要跟她談談。過了一會兒,那個僕人回來,叫席特哈爾塔隨他進去,然後就默默地領著他走進了一個樓閣,卡瑪拉正靠在一張沙發床上,僕人留下他走開了。
「你不就是昨天站在大門口向我問好的那個人嗎?」卡瑪拉問。
「是的,我昨天見到了你,和你打了招呼。」
「可你昨天不是留著鬍子和頭髮,頭髮上也滿是灰塵嗎?」
「你看得真仔細,把什麼都看到了。你看到的人叫席特哈爾塔,婆羅門之子,離開家鄉當沙門,已當了三個沙門。可是現在,我已經離開了那條路,來到這座城市,而我在進城前碰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哦,卡瑪拉,我來找你就是要告訴你這一點!你是使席特哈爾塔不再低垂眼睛說話的第一個女人。今後,我要是遇見漂亮的女人,再也不會低垂眼睛了!」
卡瑪拉微微一笑,手裏耍弄著她那把孔雀毛扇子,問道:「席特哈爾塔,你來見我,難道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是為了跟你說這個,也為了感謝你長得這麼漂亮。要是你不嫌棄的話,卡瑪拉,我想請你做我的朋友和老師,因為我對藝術一竅不通,而你卻是這方面的大師。」
卡瑪拉聽罷大聲笑起來。
「朋友,我還從來沒碰上過一個沙門從森林裏來找我,要跟我學習的事!我還從來沒碰上過一個留著長頭髮、圍著塊破舊遮羞布的沙門來找我的事!有好多年輕人來找,我其中也不乏婆羅門子弟,但他們都是衣著華麗,鞋子雅致,頭髮飄香,錢包鼓脹。你這個沙門呀,年輕人來找我可都是這樣的。」
席特哈爾塔說:「我已經開始跟你學習了,昨天就已經學了。我已經刮掉了鬍子,梳理了頭髮,還在頭髮上抹了油。你這個豔麗的女人呀,我現在還缺少的東西並不多,不就是漂亮的衣服、雅致的鞋子和錢包裏的錢嘛!你要知道,席特哈爾塔曾做過比這些區區小事更困難的事情,而且達到了目的!我也一定會實現昨天我已下定決心去做的事情:當你的朋友,跟你學習愛情的歡樂!你會看到我勤奮好學,卡瑪拉,我曾經學習過比要你教我的事更難的東西。好吧,席特哈爾塔今天這模樣,頭髮上抹了油,可是沒衣服,沒鞋子,沒錢,是不是就不能使你滿意呀?」
卡瑪拉笑道:「嗯,寶貝兒,確實還不行。你必須有衣服,漂亮的衣服,有鞋,漂亮的鞋,錢包裏有大把的錢,還得有送給卡瑪拉的禮物。現在你明白了嗎,來自森林的沙門?你記住了嗎?」
「我記住了。」席特哈爾塔叫道,「從你這張嘴裏說出來的話,我怎麼會記不住呢!你的嘴就像是一枚新剖開的無花果,卡瑪拉。我的嘴也是又紅又嫩,跟你的正好相配,你等著瞧吧。不過請告訴我,美麗的卡瑪拉,你真的一點也不害怕從森林來找你學習愛情的沙門?」
「我幹嘛要害怕一個沙門,一個來自森林的傻沙門,一個曾經與狼群在一起,根本不懂女人的沙門呢?」
「哦,這個沙門可是很強壯呢,而且他無所畏懼,他可能會逼迫你,美麗的姑娘。他可能會搶走你,還可能會傷害你。」
「不,沙門,這我可不怕。一個沙門或婆羅門,難道會害怕有誰來抓住他,搶去他的淵博學識,他的虔誠和他的深邃思想?不會的,因為這些都屬於他所有,他只會給他願意給的東西,只會給他願意給的人。事情就是這樣,而卡瑪拉也正是如此,愛情的歡樂亦然。卡瑪拉的嘴美豔紅潤,可是你試試看,若是違背卡瑪拉的意願去親吻它,你決不會從它那兒嘗到一點一滴的甜蜜,而它本來是能給人很多甜蜜的!你是虛心好學的席特哈爾塔,那也學學這個吧:愛情可以乞求,可以買到,可以贈送,可以在大街上撿到,卻不可能搶到手!你打錯了主意。不,像你這麼英俊的小夥子竟會有如此荒唐的念頭,真叫人遺憾。」
席特哈爾塔笑眯眯地鞠躬致意。「那是太遺憾啦,卡瑪拉,你說得很對!那可真是太叫人踞了。不,我可不願從你嘴上失去一點一滴的甜蜜,而你也同樣!那麼好吧,待席特哈爾塔有了他所缺少的東西,有了衣服、鞋子和錢,他還會再來的。不過,卡瑪拉,你說,你就不能再給我出個小小的主意嗎?」
「一個主意?幹嗎不呢?有誰會不樂意給一個來自森林和狼群的可憐而又無知的沙門出主意呢?」
「親愛的卡瑪拉,那就請你告訴我,我到哪兒去就能儘快地得到那三樣東西呢?」
「朋友,好多人都想打聽這個。你必須去做你已經學會的事,從而弄到錢以及衣服和鞋。否則,一個窮人是不會有錢的。你到底會做什麼呢?」
「我會思考。我會等待。我會齋戒。」
「沒有別的了?」
「沒有了。對啦,我還會做詩。你願意用一個吻來換我的一首詩嗎?」
「如果我喜歡你的詩,那麼我願意。到底是什麼詩呢?」
席特哈爾塔沉吟了一會兒,朗誦道:
美麗的卡瑪拉走進她陰涼的林苑,
林苑門口站著穿褐色的沙門。
他見到這朵蓮花深深鞠一躬,
美麗的卡瑪拉也含笑致意深表謝忱。
年輕人想,祭神誠可愛,
更可愛的是為美麗的卡瑪拉獻身。
卡瑪拉大聲鼓掌,金手鐲叮噹作響。
「你的詩挺美,我的曬黑的沙門呀,真的,要是給你一個吻,我並沒吃虧。」
她用眼神示意他過來。他把臉俯到她臉上,把嘴貼到她那宛如一枚新年剖開的無花果的紅唇上。卡瑪拉久久地親吻他,而席特哈爾塔懷著深深的驚訝感覺到了她在怎樣教他,她是多麼聰明,她如何控制他,又拒絕他,再引誘他,在第一吻之後又是一長串安排巧妙和經驗豐富的親吻,每個吻都跟其餘的不同。他喘著粗氣站在那兒,此刻就像個孩子,很驚奇知識和可學的東西竟是如此豐富多彩,這使他大開了眼界。
「你的詩挺美。」卡瑪拉叫道,「若是我很有錢,我會付給你金幣。可是,要想靠做詩來掙到你所需要的錢,對於你恐怕是相當困難的,因為你要想做卡瑪拉的朋友就需要有很多錢。」
「你真會親吻,卡瑪拉!」席特哈爾塔結結巴巴地說。
「是的,我會,因此我也就不缺衣裳、鞋子、手鐲以及一切漂亮的東西。而你會什麼呢?除了思考、齋戒和作詩,你別的都不會嗎?」
「我還會唱祭祀歌曲。」席特哈爾塔說,「可是我不願再唱。我會念咒語,可是我也不願再念。我讀過經書——」
「停!」卡瑪拉打斷他,「你會讀書?還會寫字?」
「我當然會。不少人都會。」
「可是大多數人不會!我也不會。好極了,你會讀書寫字,好極了!那些咒語你也會用得著!」
這時,一個女僕跑來,向女主人低聲報告一個消息。
「來客人了。」卡瑪拉大聲說,「快去吧,席特哈爾塔,記著,別讓人看見你在這兒!明天我再見你。」
好又吩咐女僕給這個虔誠的婆羅門一件白上衣。席特哈爾塔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女僕帶走,繞彎路到了一處有花園的房子,並且得到了一件白上衣,然後又被送進了灌木叢。女僕叮囑他別讓人看見,馬上離開林苑。
他心滿意足地照辦了。他早就習慣了樹林,便無聲地溜出了林苑,翻過了籬笆。他滿意地回到城裏,胳臂下夾著那件卷起來的衣服。他站在一家行人出出進進的旅店門口,默默地化緣,默默地收下了一個飯團。他心想,也許明天我就不用再化緣了。
自豪突然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不再是沙門,不適合再向人化緣了。他把那個飯團丟給了一個隻,沒吃飯。
「人在這個世界上過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席特哈爾塔心想,「沒什麼困難。我當沙門時一切都很難,十分吃力而且到頭來毫無希望。可現在一切都很輕鬆,輕鬆得就像卡瑪拉給我上的親吻課,我需要衣服和錢,沒有別的,而這些都是很小很近的目標,不會攪得人睡不好覺。」
他早就打聽到了卡瑪拉在城裏的住處,第二天便找到了那兒。
「好極了,」卡瑪拉朝他喊,「卡馬斯瓦密正等著見你呢!他是這城裏最富有的商人。他若是喜歡你,就會聘用你。心眼靈活些,我的曬黑的沙門。我通過別人向他介紹了你的情況。你要對他友好,他很有勢力,可是也別低聲下氣!我不願意你做他的僕人,你應當成為跟他同樣的人,不然我不會滿意你。卡馬斯瓦密已開始上年紀,不難打交道了。要是他喜歡你,他就會非常信任你。」
席特哈爾塔向她道謝,笑了。當卡瑪拉得知他昨天和今天都沒吃東西時,就叫人拿來了麵包和水果,款待他。
「你真有運氣。」她在告別時說,「一扇又一扇門都為你敞開。這是怎麼回事?是你會魔法吧?」
席特哈爾塔說:「昨天我就跟你說過了,我會思考、等待和齋戒,而你卻以為這些都沒有用處。其實它們都很有用,卡瑪拉,你等著瞧吧。你會看到,這個來自森林的笨沙門學會了許多你們不會的好事兒。前天,我還是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可是昨天我就吻了卡瑪拉,而且,很快我就會成為一個商人,有錢,有你看重的一切東西。」
「那好啊,」她說,「但是如果沒有我,你又會怎麼樣呢?如果卡瑪拉不幫你,你又會怎麼樣呢?」
「親愛的卡瑪拉,」席特哈爾塔挺直身子說,「我來到你的林苑時邁出了第一步。當時我打定主意要向你這個絕色佳人學習愛情。我從下定決定的時刻起就知道我能實現它。我知道你會幫助我,在林苑門口你瞧我第一眼時我就知道了。」
「但是假如我不願意呢?」
「你不是願意了嘛!瞧,卡瑪拉,如果你把一塊石頭扔進水裏,它會順著最快的途徑沉下水底。假如席特哈爾塔有了一個目標,下了一個決心,那麼情況也是如此。席特哈爾塔並不做什麼,他只是等待,他思考,可是他穿過世上萬物就像石頭穿過水,用不著做什麼,用不著動彈,他徑直被拽過去,沉下去。他的目標把他吸引過去,因為他不讓任何可能違背他目標的東西進入他的心。這就是席特哈爾塔向沙門學到的本領,這就是傻瓜們稱之為魔法並認為是魔鬼在起作用的東西。沒有什麼是魔鬼的神道,壓根兒就沒有魔鬼!每個人都會魔法,每個人都能達到他的目標,只要他會思考,會等待,會齋戒。」
卡瑪拉用心細聽。她喜歡他的聲音,喜歡他眼裏的目光。
「也許是這樣,」她低聲說,「就像你說的,朋友。大概因為席特哈爾塔是個英俊的男子,女人都喜歡他的目光,所以他才總是碰上好運氣吧。」
席特哈爾塔以一吻向她告別。「但願如此,我的老師。但願你永遠喜歡我的目光,但願我從你這兒永遠得到好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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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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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12 21:5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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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醒
當席特哈爾塔離開活佛以及戈文達所在的林苑時,他覺得自己把以前的生活也留在身後,與之徹底分手了。他慢慢地走著,邊走邊累索這種充滿了他身心的感受。他沉思著,就好像潛過一片深水,讓自己沉到這種感覺的底部,一直沉到根由所在之處,因為他覺得思考就能認識到根由,感覺只有這樣才能上升為認識,不至於迷途,而是掌握本質,並且開始放射出內在的光彩。
席特哈爾塔邊沉思邊緩緩地前行。他發覺自己已不再是年輕的小夥子,而是一個成年男子漢了。他發覺有一樣東西已離開了他,就像蛇蛻下了一層老皮似的,有一樣東西在他身上已不復存在,而那正是陪伴了他整個青少年時代並一直屬於他的東西,那就是拜師求教的願望。在他的前進道路上出現的最後一個老師,那個最高貴、最聰明的老螬,也就是那位活佛,已經離開了他。他不得不與他分道揚鑣,不能再接受他的教誨了。
這個思索者走得更慢了,邊走邊問自己:「你原來想通過聆聽教誨從老師那兒學到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曾經給過你許多教誨的人卻無法教給你的東西又是什麼呢?」他認為,「那是自我,我要學的就是自我的意義和本質。我要擺脫和克服的就是自我。但是我沒能克服它,只能蒙哄它,只能避開它,只能躲起來。真的,世上萬物中只有這個自我讓我費盡了心思,也就是這個謎:我活著,我是一個人,與<敏感詞>所有人都不同,我是席特哈爾塔!我對世上萬物瞭解得遠比對我自己、對席特哈爾塔更多!」
這個緩緩前行的思考者停下了腳步,完全陷入這想法之中,接著,從這個想法又冒出了另一個想法,一個新想法,那就是:「我對自己一無所知,對席特哈爾塔極為,陌生,很不瞭解,其原因只有一個:我害怕自己,回避自己!我尋求阿特曼,我尋求婆羅門,我情願分割和剝離自我,以便在不為人所知的內心深處找到一切皮肉的內在核心,也就是找到阿特曼,找到生活,找到神性,找到最終的東西,而自我卻迷失不見了。」
席特哈爾塔睜開眼睛,環顧四周,臉上露出了笑容,一種從悠悠長夢中醒來的感覺傳遍他全身,一直傳到了腳趾。他又邁開步子,快跑起來,正如一個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的男子漢。
「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想,「現在我不再讓席特哈爾塔逃脫我了!我不再以阿特曼和塵世的煩惱來開始我的思考和生活了。我不願再殺戮和分割自己,以便在殘骸後面發現一個秘密了。我不想再學《耶柔吠陀》,不想再學《阿闥婆吠陀》,不想再當苦行僧,也不想再信奉什麼學說了。我要向自個兒學,當個小學生,瞭解我自己,瞭解席特哈爾塔的秘密。」
他環視四周,就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世界。世界多麼美好,世界多麼絢麗,世界多麼奇妙和迷人!這兒有藍色,有黃色,有綠色,天空在流動,河流也在流動,森林高高聳立,山嶺也高高聳立,一切都十分美麗,一切都十分神秘和不可思議,而席特哈爾塔置身其中,他是個正在覺醒的人,正走在通向自我的路上。所有這一切,這黃色和藍色,這河流和森林,第一次通過眼睛進入席特哈爾塔內心,不再是瑪拉的法術,不再是瑪雅的面紗,不再是現象世界毫無意義和偶然的繁複多樣,而對於這個鄙棄繁複多樣並尋求和諧統一的婆羅門來說卻算不得什麼。藍色就是藍色,河流就是河流,即便在席特哈爾塔眼裏,藍色與河流中潛藏著神性,那也是神性的方式和意義。這邊是黃色,是藍色,那邊是天空,是森林,而席特哈爾塔就在這裏。內容和本質並不是在事物後面的什麼地方,而是在事物內部,在所有事物之中。
「我是多麼麻木和遲鈍啊!」這個匆匆前行的人心想,「如果一個人讀一篇文章,其內容正是他要尋找的,那麼,他就不會看不起那些符號和字母,稱它們為錯覺、偶然和沒有價值的皮毛,而是逐字逐句地仔細閱讀,鑽研和熱愛它們。而我呢,我想閱讀世界這本書,閱讀我自己的本質這本書,卻為了取悅一個預先臆測的含義,輕視些符號和字母,我稱現象的世界為錯覺,稱我的眼睛和舌頭為偶然和無價值的現象。不,這已經過去了,我已經醒來了,我確實已經覺醒了,今天才剛剛新生!」
席特哈爾塔想著這些,又一次突然停下了鄶步,就好像有一條蛇橫在他面前的路上。
這是因為他突然還明白了一點:他實際上就像一個覺醒者或者新生者,必須從頭開始他的生活,完全從頭開始。當天早上他離開耶塔瓦納林苑,離開那個活佛的林苑時,他已經開始覺醒,已經在通向自我的道路上了,這正是他的目的。在經過多年苦修之後,他覺得回家鄉去看望父親是理所當然和不言而喻的。但是現在,就在他停住腳,仿佛有一條蛇橫在他路上這一瞬間,他又清醒地認識到:「我不再是原來的我,不再是苦修者,不再是僧侶,不再是婆羅門了。我回到家在父親身邊又能做什麼呢?鑽研?祭祀?沉思潛修?這一切都過去了,這一切都不再擋著我的路了。」
席特哈爾塔一動不動地站著,他的心冷了一下,感到心在胸口中很冷很冷,就像一隻小動物,就像一隻鳥兒或一隻免子,他看到了自己是多麼孤獨。多年來他沒有家,流落四方,沒有這種感受,而今天卻感覺到了。即使在以前的潛修中,他依然是他父親的兒子,是婆羅門,地位高貴,是個有教養的人。而現在他只是席特哈爾塔,一個覺醒者,除此之外便什麼也不是了。他深深地吸氣,有一瞬間感到渾身發冷,顫慄不已,沒有誰像他這麼孤獨。沒有一個貴族不屬於貴族們,沒有一個工匠不屬於工匠們,同時還求助於他們,分享他們的生活,說他們的語言。沒有一個婆羅門不屬於所有婆羅門,和他們在一起生活。沒有一個苦行僧不求助於沙門這個階層。就連森林中與世隔絕的隱士,也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周圍也有附屬的東西,他也屬於一個階層,那就是他的家。戈文達當了和尚,上千的和尚都是他的弟兄,穿著他的衣服,信奉他的信仰,講他的語言。但是他,席特哈爾塔,他屬於哪兒呢?他分享誰的生活?他講誰的語言呢?
從這一瞬間起,他周圍的世界消失了。他一個人站在那兒,就好像天空中的一顆星星。從這一瞬間起,席特哈爾塔已從一種寒冷和沮喪中浮了上來,比先前有了更多的自我,也顯得更堅實了。他感到這便是覺醒的最後寒戰,新生的最後痙攣。他重又邁開了步子,急匆匆地走起來,不再是回家,不再是投奔父親,不再是走回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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