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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原创】深度梦界——梦,是如此美好和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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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6 18:57:5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二〇〇八年】
    妈妈,我痛。
    乖,睡着了就不痛了。

    我所就读的静居女子高中,是附近有名的学校。半年前,我作为一名转校生来到这里。在此就读的多半是家境阔绰的千金小姐,学校的管理也相当严格。
学校坐落于戚城东北角的郊区,四周多半是丘陵或者农田。之所以选择在这种地方建学校,我想一是因为环境好,二是便于管理。附近很少见到酒吧迪厅,甚至是超市商场之类的场所,对于充满好奇心的高中女生来说是个相当安全的地方。
学校实行的是半封闭式管理,有司机接送的学生可以走读,而那些家距离较远的女生就只能住在校舍里。即使如此,早上学生进入校门后,直到晚上放学之前都不允许离开学校半步。住校的学生要离校也必须要经过繁琐的手续。不过严格归严格,这所高中的升学率一直是全市最高,所以很多家长就算挤破脑袋也要把女儿送到这里来上学。
学校接收的都是富家千金,住宿条件也不是一般的好。两人一间宿舍,设施和在家里差不多齐全。和我同住的是个绰号为阿花的女孩。她的家境并不像<敏感詞>女孩一样那么富裕,家人不能每天来接送她,因此她从高一开始就住在这里了。阿花待人随和,比起那些性格傲慢的女孩子,让人觉得舒服很多。
    虽说转学已有半年之久,可我对身边的人仍然知之甚少。平时不喜欢和陌生人来往,也不会主动去和同学说话。关系比较好的人也就只有阿花而已。
    “夕,还是不要对同学那么冷淡比较好吧。”晚上熄灯以后,阿花小声和我说。
    “我和你说过,我不喜欢她们那种自我欣赏的态度。明明打心眼里瞧不起身边的<敏感詞>人,却又要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她们关心的就只有衣着、时尚、化妆,简直就是一群傲慢自大的母鸽子。”我把双手枕在脑袋下面,翘着二郎腿说道。
    虽然只是春天,天气已经变得相当温暖了。
“虽然的确是那样,可是这么说也……”阿花还未说完,只听走廊上传来舍管高跟鞋的声音,我们立刻修正睡姿,屏住呼吸。
宿舍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扎着马尾辫,带着金丝眼镜,穿着紧身西服的女人。她用手电在宿舍内照了一圈,随即又关上门。这就是被大家称为“老处女”的宿舍管理员,文静的外表下掩藏着极其凶狠的性格,其整人的手段也层出不穷,令人发指。
罢了,身边的人究竟怎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莫名其妙被安排到这么一个和我几乎格格不入的地方来上学,本来就是极其不合理的事情。
临近清明,天气变得越来越温暖了。对于静居中学的学生来说,这似乎并不是件值得兴奋的事情。学校里的男性是少之又少,学校又规定除了周末以外一律要穿统一的校服,因此爱美的女生们失去了展示自己姣好身段和漂亮衣服的机会。虽然连衣裙样式的校服在我看来也没有那么不堪,但要整天穿着也确实没劲。
我会经常忘记清明是自己的生日。但今年不同。桑子早早打来了电话,提醒我说生日的时候会给我准备一份惊喜的礼物。
“但是也不是白给的,有交换条件。”我就知道,她才不像是那么好的人。
单从她从来不发给我工资这一点上来看,就可以断定。
“那种人,会有什么惊喜呢。”我兴味索然地想象着,说不定是传说中带有诅咒的中世纪的独角兽头盖骨。一个不把别人整死就不爽快的女人。

等到所有人都睡熟了以后,我悄悄翻身下床。宿舍在二楼,从窗户跳下去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穿着一身睡衣,就走到宿舍楼后面的树林里去。
夜晚出行是我多年来的习惯,睡得再少白天也不会觉得困,换句话说,我是属于精力充沛的体质。树林里以前也去过几次,但我并不喜欢那里夜晚的样子。虽然只是很小一片树林,可是在晚上看来仿佛无边无际的森林。走在里面,连月光也被挡住,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
果真,我又遇见了她。
就在树林的边缘,月光下的白色裙子显得闪着亮光。长及腰际的头发静静地垂着,那画面真的美极了。
桑子说尽量不要惊动她,试着和她说说话。可在我看来,她怎么看都不像是属于人类这个物种。
“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长相类似人类的<敏感詞>物种了。只要你相信自己所见到的,就一定是人。”桑子故作轻松地说。
好吧。从动物状态切换到正常状态,一直蛰伏在一旁的我准备走上前去。
可就在我移动的瞬间,她倏地不见了。
甚至都没有捕捉到运动的轨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看来她真是相当敏感。
近来,出现了不少关于幽灵的传言。
起先只是在学生中悄悄流行起来的鬼故事,但这几天好像出了什么事,连老师都惊动了。
于是学校在原本就严格的管理上更近一层,除了上课的时间外,全体学生必须回宿舍自习,不得在校园里乱逛。往返教室的路上不许独自一人,必须要和同学一起行动。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宿舍里,我问趴在床上看书的阿花。
“你连这都不知道吗?我就说你跟同学们交流的太少了!”阿花又一本正经地教育起我来。
“这,也不能怪我嘛,没有人告诉我,我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快告诉我怎么了嘛!”
“嗯……就是头一段时间传言有人晚上看到飘浮着的幽灵的事情。好像有好几个人都看到了,最近又发生了幽灵袭击学生的事件。不过好像没有人受伤。”
“是什么样的幽灵呢?”
“不知道,据说是穿着白色的衣服,具体什么样子也没人看清。与此有关联的几个人都被送出去了,学校也不肯公布具体的消息,真是让人纳闷啊。”
我张开手脚躺在床上,将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型。在这重重高墙和树木的保护之中的校园,似乎也并非是个安定的场所。

虽然发生了不为人知的离奇事件,春季运动会还是照常举办了。学生们也恢复了往日的劲头。真不愧是朝气蓬勃的高中学生,虽然学校方面的行动限制仍然在继续,但是大家很快就适应了新的氛围,似乎已经把恐怖事件抛在脑后,平时照样谈笑风生。
学校在封锁消息方面真是做得滴水不漏,事情过去了有一段时间,甚至都没有家长前来闹事。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也怪不得大家会放松警惕。
主席台上,主持人正在热情高涨地朗诵着演讲稿。其实除了通报成绩时以外,并没有人去听他正在念着什么,相比起来还是操场上的比赛更有意思一些。别看这些人平时都娇生惯养,还真有几个实在的运动能手。
“二年一班吴楚同学1000米长跑破校记录……”此声音一响起,操场正中立刻传出一阵欢呼,有一堆人正围成一个圆圈,将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高高抛起。
“喂,那是谁?”由于四周声音太吵,我不得不加大嗓门冲身边的阿花叫喊。
“啊,你连她都不知道吗?这也太过分了吧!她就是传说中的吴楚,吴楚啊!”
看着阿花满脸通红的模样,确实有点好笑。看来吃午饭的时候又免不了被她教育一通了。
“夕,你转学来也差不多有半年了吧,怎么会连这种明星级的人物都没听说过?”
“呃……这么说来,她很有名了?那个叫什么楚的……”我翻翻白眼。
“是吴楚啊,家里超级有钱,人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就连运动方面也那么强!”阿花已经俨然变成花痴了。
“也就是说,她是那种各方面都接近完美的人了?前途无量嘛!”
“她真正厉害的还不是这里,她是残疾人你知道吗?”
“啊?”
我确实吃了一惊。全然看不出她哪里有残疾,而且,她刚刚还破了校记录……
“她的左手是义肢。怎么样,看不出来吧?因为家里特别有钱,定做一个完美的义肢也算不了什么难事了吧!所以学校方面也就破格录取了她。可能因为她的光环太耀眼了,运动方面又拿手,所以会常常让人忘记她是残疾的,大家更愿意把她当成一个完美的人来崇拜。”
“确实是我太迟钝了啊,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竟然都被我给忽视了……”
“就是嘛就是嘛,你实在是后知后觉,迟钝得很!”阿花嘟起嘴巴拼命点头。
这世上还真是充满了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人物。

“简单说来,这既非魔法师所为,也非心怀不轨的人蓄意为之,纯粹是自然现象。”
“自然现象?”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点火的声音。
“可以这么说吧,具体原因我还没有查清楚。总之,你继续留在那里观察,有什么情况立刻报告给我。”
“喂……等等!事情好像不对吧!”
“哼?”桑子独有的语调,其中夹杂着质问、恶意欺骗、幸灾乐祸、嘲笑等等含义。
“事情怎么会这么凑巧?难道说,半年前你莫名其妙把我安插在这个变态学校里就是为了让我给你收集情报,准备日后好好利用?”
“哈,你总算进步了许多,不过仍然是相当迟钝啊!”
我就说,这个女人绝对不会毫无理由地对任何人做一丁点好事,除非是她想利用你。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花那么多钱把我弄到这个学校里来,还说什么弥补我的高中生活,那可都是我的工资啊!”我一边气急败坏,一边又不得不压低声音以免舍管听到我的谈话。
电话那头的桑子似乎对这种效果相当满意,我已经能想象到她一副坏笑的嘴脸。
“好了好了,我不是说过有惊喜送给你的嘛,你就老实点吧!话说回来,我当时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
“传言中有幽灵袭击学生,那是真的?”
“我说过,那是个人,正常的、活生生的人。我刚才还说了,这充其量只能算是自然现象,多数情况下放任不管就行了。那种程度的活动,顶多只会对当事人本身造成一定影响,她不会去攻击身边的人,也不会伤害别人。换句话说,只要把她当成是一棵会活动的树就行了。”
会活动的树……我回想着月下白衣少女的身影。
“可是她竟然主动袭击了学生,这是很不正常的事。我最初只是想把她作为一个标本,可没想到这个标本并非典型。”
把人作为标本,大概只有桑子这种怪物能说得如此心安理得。

挂掉电话,我跻拉着拖鞋回到宿舍。如果事情真如桑子所说,那可不简单了。
事实上,只要跟她沾了边的事,没有什么是简单的。
“梦和现实是有严格的分水岭的。就好像一面镜子,正反两面永远不能够互相看到。对于她也是。如果要和梦对话,除非你自己也进入到梦境里。”这是她给我的最终建议。
如何才能走进她的梦?
一如既往地等待后半夜的到来。这天的月亮特别亮,树的影子清晰可见。打开窗户,有暖暖的风吹来。果真,是春天了呢。
从二楼窗户上跳下,下面是一片浅浅的草坪。没有声响。我理理衣服,开始沿着小路向树林中走去。
春天总是短得叫人抓不住,比如说,树上的嫩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了出来。如果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在这么微风的春夜,还真是惬意。
桑子说得对,那个人的存在本身并不具有危害性。至少以本能上的直觉来看是这样。站在她身边,感受到的只有宁静。一棵会活动的树,这个比喻还真是贴切。
与之相反,我是动物,一只潜伏得像植物一样的动物。我们的共同点是时刻充满警觉。
必须通过梦与之对话。只有从另一面才能够到达。不要直视镜子,而是转到它的另一面。
她不在这里。树林尽头是一个高一点的小土坡,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开阔的星空。
我闭起眼睛,轻声呼唤着她。可最先浮现到脑海中的,是童年。
爸爸说,流星是穿梭在夜空中的小老鼠。你一不注意,它就倏地溜走了。可是这么多年的时光,仿佛比小老鼠溜得要更快。就那么一眨眼之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扇门,一扇通往内心深处的门。那里有风,有旷野,有流云。正因为有着那扇门,我们才能够将梦境和现实彼此分清。终日生活在梦中,怕也是件很辛苦的事吧。
意识仿佛在向某一个物体逐渐靠近。可是就在接近的一瞬间,仿佛光线一样被反射回来。
反射回来的信息只有一个字:痛。

******************************************

妈妈,我痛。
    乖,睡着了就不痛了。

    这是我从小就听过无数遍的话。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到底有多痛。
    幼年时一次车祸让我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左手。从肩膀边缘开始做的截肢。年幼的我还不明白失去左手是件多么严重的事。因为,我总感觉手还长在我的肩膀上。
    那是种无以复加的疼痛。父母带着我看了许多名医,但是没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么痛。手仿佛还活生生地长在那里,肩头仿佛正在被人用锯狠狠地割。甚至连止痛药都不起丝毫作用。有的医生建议父母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可终究还是——
    痛。
    撕心裂肺地痛,排山倒海地痛。仿佛全世界的疼痛都聚集在自己一个人身上,聚集在小小的左侧肩膀。
    难道说,我生来就是为了忍受疼痛的吗。
    我不甘心,不甘心。母亲也毫无办法,她总是安慰我说,睡着了就不痛了。
    纵使痛得很难入睡,但是睡着的时候的确是最快乐的时候。梦境里没有一丁点疼痛,我是一个完全自由的人。自由,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奢侈啊。
    于是我总盼望着自己能够睡着。不论白天黑夜,我都愿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静静等待睡梦来临。由于身体原因也不得不一直休学,幸好家境富裕,家人在给我治病的同时,还特别定做了一只精致之极的左手。
    仿佛可以以假乱真的手。看到它时我哭了。或许我错觉中一直存在的手,就在我眼前。

    我害怕醒来。一旦睁开眼睛,就必须要面临无以复加的疼痛。每当这时,我总想闭上眼睛再次沉睡,甚至希望,能一辈子这么睡着就好了。我想要快乐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沉重的痛苦,实在是再多一秒也承受不起。
    我向上苍一遍又一遍地祈求,让我不要再那么痛了。为此,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也愿意。

******************************************

午餐时间。
    自助式的菜肴,在一般高中想必很难见到。
    就在餐车的拐角,我回头张望。短发的阿花很好辨认,她已经占了一个靠窗的位子。
    “啊——对不起!”
    等我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和一个女生撞在一起。幸好没有把衣服弄脏。
    “实在不好意思,你没事吧?”长长的马尾辫,颇为优秀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充满活力的声音。似乎是个不错的女生。
    “没事,该道歉的是我,刚刚没注意。”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
    五官出奇地协调。虽然算不上惊世骇俗的漂亮,也算是让人越看越舒服的长相。
    而且似乎特别喜欢笑,微微扬起的嘴角,白色的小小的牙齿也给人难以抗拒的亲和力。
    吴楚。就是她,果真是名不虚传的人物。
    “阿花,你和我说过吴楚的左手是义肢,知不知道关于她胳膊的具体情况呢?”
    “嗯……”阿花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周围的人了呢。那个我知道的不是太清楚,不过据她的小学同学讲,她好像是小学二年级出的车祸。从那以后间断地休学,但好歹功课并没有落下。起初好像她的体质特别柔弱,性格也很孤僻。但是自从上了初中以后,身体渐渐变得健康起来,人也开朗许多。所以嘛——”
    阿花用无不钦佩的语气说:“人只要肯努力,一定会变得更加优秀。”
    我歪着头看坐在不远处的吴楚。虽然和大家一样都穿着校服,她却显得与众不同。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看着她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的样子,有种全世界都会因她而变得美好起来的错觉。
    着重观察了她的义肢。没错,那么精致的做工,一定是出自那个人的手。

******************************************

    餐车拐角处不小心碰到的女孩子,就坐在我左手边隔两个座位。
    看得出她也在悄悄观察着我。
    最初看到她时我心里一惊。这是张陌生的面孔,好像以前从未见到过。
    齐耳的短发,但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身材很瘦小,校服显得十分肥大。有些大大咧咧的走路姿势,但从目光看应该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撞到我之后她显得十分不知所措,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
    她和我是一样的人。
    这是我最初的反应。只是简单看一眼,就能够辨认出的特质。
    我勉强镇静着问她有没有事,她很尴尬地笑笑。看来,并不是乐于打交道的人。
    我猜她应该是个插班生。否则,这个学校里不会有谁的面孔让我感到如此陌生。
    “今天是清明节呢!”正当我发呆的时候,身边的同学提醒我。
    是啊,说来差点忘了。已经是春天了啊。
    “吴楚,你要跟着家人去扫墓吗?”
    “不,我们家的习惯是点长明灯。”
    “哎,那挺有意思的嘛!”同学们都很兴奋,“那你今晚回去是不是也要点灯?”
    “是啊,是家里的习惯呢。”
    “唉,吴楚能走读真是太幸福了,还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其实不论我说什么都会在身边引起激烈的讨论,我附和地笑着,觉得有些无聊。
   
    有人敲卧室的门。
    “进来。”
    是保姆。她手里端着餐盘。应该是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
    “太太他们晚饭后要去郊外放灯。小姐今天觉得身体怎么样?”
    “没关系的,告诉妈妈,我吃完就来。”
    保姆退出房间以后,我才慢慢开始进食。现在的我,甚至连捏起勺子的力气都没有。
    疼痛,仍然无时不在。我看看窗外的天空。夕阳把天空染成了金黄色,金色的云彩美得凄楚而真实。这世上,有没有谁能真正懂得我的感受呢?
    吃完晚饭,妈妈吩咐保姆帮我洗澡,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
    浴室里蒸汽弥漫,让我连自己的身体都看不分明。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哪里有伤疤。义肢暂时卸下来,放在门外的桌子上。
    我想起那个身材瘦小头发凌乱的女孩子。她身上有什么东西给我惺惺相惜的感觉。在我觉得没有人理解我,所有人都离我远去的时候,她意外地出现,却又是离我最近的。如果我早一点和她成为朋友,会是怎样呢。
    清明的晚上,起了点风。我坐在轮椅上,妈妈在身后推着我。十字路口的交叉点,一根巨大的路灯仿佛直通天际。
    这里已经基本上算是郊区,十字路口显得更加宽阔寂寥。有几个人正弯身蹲在地上烧纸,风把夹杂着火星的纸片吹得四下纷飞。
    传说为故人烧纸必须要在十字路口,这样才能通到你要祭拜的人那里。
    父亲从车上取下长明灯。有风的天气点火费了点力气,过了很久,灯才贴着地面缓缓升起,然后立刻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
    我们望着灯逐渐升往暗黑的天际,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祈祷。
    “我每年都许的同一个愿望,”妈妈握着我的手说,“希望你的病能够好起来。”

******************************************

    我来到树林后面的土坡上。今天是清明节,也是这个故事即将告一段落的时候。
    等她来的时候,我不禁想起那人的话来。
    “义肢不是用来供你使用的,它是用来帮助你的。”
    那只仿佛带有真实的肉体、甚至可以活动自如的左手,对于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义肢无论如何都无法代替原本的肢体。即使再无奈,再痛苦,也无法完全依赖义肢去实现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正是自己。
    真是个笨到极致的家伙。如果真的那么痛的话,为什么非要选择自己去背负呢。
   
    吴楚。
    “你听好了,那人和鲤尾有关系。”桑子在电话那头说道,声音稍微显得有些低沉。
    “我猜到了,自从我看到那东西第一眼就知道。事实上,这和鲤尾本人也并无多大联系,是那人自己选择这么做的。”
    桑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你清楚就好。既然是非典型的标本,怎么处置随便你。只是不要像上次那样闹得人尽皆知就好。”
    心里的石头已经落了地。我需要做的,只是处理掉一个梦而已,虽然这有些残酷。
    “桑子,不会魔术的人也会做出像瞬间移动那样的事情来吗?”
    “世间万物本来就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事实上有的现象既可以归类为魔法,也可以归类为科学,特别是在远古时期,其间的界限本身就是模糊的。像这个姑娘的情况,我说过了,那里并不存在着我这种人,她的意念过于强烈,才会出现类似魔法的现象。”
    “桑子……”我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电话那头也一阵沉默,仿佛在等待着我开口说话。
    “或许对她来说,生活在梦里是更好的选择。”
    那边又沉默了几秒钟。
    “我说你啊,不过才回高中生活了半年,就真变得和那些小女生一样优柔寡断了?做梦对人来说是一件好事,我们通过梦境更加了解自己内心深处的需求。但是,将梦境和现实混为一谈可就不应该了。”
    听上去她又点了一支烟。
“吴楚这种情况,是一种叫做‘深度梦界’的现象。或许可以称其为一种依赖性极强的病,却是当事人自主引发的病症。潜伏期或长或短,最初的现象是嗜睡,睡得再多也不会觉得难受,啊,就是和你完全相反的体质。”
我,是无论睡得多少都不会觉得困。
“长此以往,患者就对梦境和现实产生了混淆,此时的状态就被称为‘梦界’。进入到梦界的人不在少数,但绝大部分都是在不知不觉时进入又在不知不觉中抽身,这种情况类似我们经常听说的‘夜游症’,也就是梦游。但是当一个人强行控制自己停留在梦界之中,他就会完全沉溺于此,同时身体机能也发生一定的变化,也就是你所见到的瞬间移动等现象。具体说来,这是个相当复杂的变化,且只有在极其特定的环境中才能够形成。一般来说这种现象都是绝对无害的。而吴楚在梦界之中出现紊乱的现象,应该是由于义肢引起。”

从天边缓缓飘过来一盏长明灯。今晚有风,这灯应该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吧。这种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点过,也很久没有见过了。
幼年的记忆遥远而模糊。
“夕,人生存的印记,就是生活细节的累积。”桑子说。
“一个人,之所以有足够的勇气说他在这世上生活过,是因为他能拿出自己切实生活的记忆。即使有的已经淡忘,但它们会永远留在你心里,不断沉淀,最终形成你自己独有的形象。可是像吴楚这样的人,实际上并不能算是活着啊。”
我无言以对。
“梦里的记忆并不属于她,所以现在的她,一无所有。即使她很努力地让大家喜欢她,很尽力地去表现得出色,但这些都不是她的,她只是一厢情愿地生活在自己的梦里,还真是让人替她悲哀。夕,我知道你为何同情她。对于她来说,巨大的痛苦是她无法承受的,也是她必须承受的。一个人默默地沉溺在梦界里,事实上这并不代表她独自承担起了一切,而是她逃避了一切啊。这种行为无异于提前将自己埋在棺材里等死,对她的伤害反而是最大的。让她早一点醒过来,她受伤害也就少一点。”
挂掉电话时天已经快要黑了。我必须抓紧时间。电话那头的女人总是理智如此,她会明白一个把自己关进棺材的人的心情吗。

仍旧像前几次一样,她悄无声息就出现在眼前。
飘浮在距离我十几米远处的半空的,正是我午餐时不小心撞到的女孩子。
“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这个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啊。不过,吴楚,你究竟想要什么?”
对方发出一声冷笑。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东西太简单了。”
“既然简单,为什么不靠自己去实现呢?”
我向飘浮的人走去。
“你并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醒醒吧,你只是一直在做一个任性的游戏罢了。”
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了。
最初得知她没有左手的时候,我就开始关注这个人了。于是在电话里拜托桑子调查这个名为吴楚的女孩。桑子的答案让我吃惊。
“她六岁时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左手粉碎性骨折,左臂被切除。然后,患上了幻肢痛,也就是世界上最疼痛的病,并感觉左臂仍然存在。由于身体虚弱,常年休学在家,一直到现在。也就是说——
“迄今为止你所见到的,那个明星一样的女生,并不是吴楚本人。或者说,并不是真正的吴楚。”
一个因为剧烈疼痛而渴求安眠的女孩,在梦境中构筑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虚幻世界。处于类似于梦游状态的她,不仅能够重新返校上课,更成为各方面都十分优秀的校园明星。而现实中的他,则是一个每天都必须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以至于只能常年躺在病床上的柔弱女子。
“但是,恰恰是因为这样,你的自我辩解才显得更不可原谅。”
正是因为她的悲惨,从她嘴里说出“我想要的东西太简单了”这种话,让人不可原谅。
面前的人激动起来。
“你知道我有多痛吗?如果非要那么痛地活着,我宁愿去死!我不要醒过来,一醒过来就必须要承受痛苦,我不要!”
“痛苦不是用来承受的,而是需要和别人分担的。如果一味地钻牛角尖,最终只会让人觉得可笑。即使梦中再幸福,现实再残酷,梦也永远无法取代现实。因为在梦中,是不会有真正理解你的人的。”
面前的这个吴楚,脸上显现出从未有过的哀伤。
“即使是我,也无法对你有一点同情。”我说。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就这样吧。
已经走到她面前的我一跃而起,从腰间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将她的左臂一刀切下。
桑子说得对,这个人,始终还是没有任何危害性可言的。面前的她是那么柔弱,气若游丝,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跌倒。
这样虚弱的身体,是靠怎样强大的精神构筑起自己梦境中的世界的呢。

我夹起质地变得像一截木头一样的义肢,随即接到了桑子的电话。
“你动作果真有够迅速的。干得不错嘛,哈哈!”
听着她得意忘形的笑声,肯定又收到了委托方的费用了吧。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现在马上赶到我这边来,有惊喜等着你哟!别忘了把鲤尾那家伙的东西拿回来。”
真是无奈啊。我总不能大半夜穿着一身睡衣跑出去吧?
******************************************

    “即使是我,也无法对你有一点同情。”
    唔,还真是,够严厉的批评呢。

    我还记得那天,阳光很明亮,风很暖。那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司机叔叔在我旁边,跟我讲着笑话。我们要去给外婆过生日。父母由于工作忙,要晚点才能过去。
    他们总是这样,没有时间管我,平时和我在一起待得最久的,是司机叔叔。
    那应该是个十字路口吧?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眼眶外渗进来的雪白的阳光,和车窗外蔷薇花的香气。
    然后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和床单,还有雪白的绷带。
    失去左手最初的几天,妈妈的眼睛一直红红的。她把我搂在怀里,一遍遍地叫我的名字。好像我的灵魂随着左手离开了,再也回不来了一样。爸爸则沉重地站在一旁,说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我治好。
    这些记忆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鲜活了呢。
    原来,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啊。
    还真的是不同呢。那才是,我一直想要的吧?

    当我接到这柄义肢的时候,我就感觉我离不开它了。负责制作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红色T恤,牛仔马甲和牛仔裤,戴一顶半新不旧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盖住了眼睛。
    当时我正每天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无论看过多少医生、吃过多少药都不起丝毫作用。痛起来的时候,我捂着肩膀在床上打滚,当时的叫声一定让妈妈又担心又难过吧。
    男人是妈妈请来的。他站在我床边,用大手摸着我浸满汗水的额头。
    “你的手还在,是吗?”这个男人问我。
    他竟然知道我的感受,我的手,真的还在。
    我点点头,他笑了。过了大约一个月,义肢就做好了,似乎是花费了相当可观的钱财,但是新的手臂用起来格外舒服,那种体验,是我从未有过的。
    这只手臂里,一定封存着我丢失掉的灵魂。

    等到我发现时已经晚了。我的野心,我的抱负,全部都在梦中实现了。但我心里清楚,那并不完全是梦,而是存在于现实当中的梦境。
    我可以自由穿越任何障碍。我可以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一切。这不是梦又能是什么呢?
    其实我早就知道,是梦,总有一天会醒的。不管是自己醒了也好,被别人强制叫醒了也好,我只想要再尽情地多留恋一会儿,这种不存在疼痛的奇妙的世界,哪怕只有一点机会,我也会去尝试。
    遇到她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她或许就是那个将我叫醒的人。
    多可悲啊,我最不情愿的事情,竟由一个和我相似的人来完成。
    她说得对,我只是太沉迷于这个游戏了。只要我多一天沉浸在其中,我就永远不能长大,永远不懂得如何面对生活。
    夕,是她的名字。
    夕,你一定能理解我的感受,对吗?虽然你对我说了如此绝情的话。
    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你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和你在一起,我一定会珍惜生活的每一个点滴,那样的生活一定充满乐趣,即使再疼痛也无所谓。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遇见你呢。
******************************************

    深夜里的郊区,出租车都很难打到。
    不过好歹,我悄无声息地回宿舍换好衣服,在舍友和变态舍管完全不察觉的情况下破窗而逃,并最终来到了这幢破旧的大楼——也就是桑子的办公场所。
    “你的退学手续已经办好了。虽然还想让你继续享受剩下一年多的高中生活,不过有一项任务必须由你去完成,非你不可,而且十万火急。”
    搞什么,半年前的工资还没发吧!这个疯女人。
    “我可没期望这种特别惊喜,还是早些发点钱给我为好。”
    我没好气地把半截木头扔到桑子桌上。
    “唉,没想到外表看起来这么不起眼啊,我说,你用的也是这种型号的吗?”
    “鲤尾的义肢只有在与人体接合以后才会显现出其原本的形态,这你也知道吧!”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嘛,何必这么生气呢!”红头发的女人再次点燃一支烟。看看她手边的烟灰缸,似乎已经达到饱和状态了。
    “不过可以吗,学校那边的朋友,这半年你似乎变了很多呢。”
    “还是算了吧,朋友那种东西……”我把头扭到一边,想象着阿花失望的表情。
    “嗯,这才像你嘛!话说你的刀法似乎也有长进啊,义肢截面竟然保存得这么完整。”
    哼,对于此类恭维,我不屑一顾。
    “不过我对鲤尾的义肢很感兴趣啊,像你这种,真的没关系吗?总是用这么多……”
    “义肢这东西,用得多还是少都没关系吧!”
    “罢了罢了,我也是关心你而已嘛。”桑子迅速变回了严肃的表情。
    “夕,你知道为什么义肢在吴楚身上会引发袭击他人的行为吗?”
    “这,恐怕是义肢和人体的相容性引起的吧。”
    “有这方面的原因。义肢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工具,这一点你一定也很清楚。可以自由活动的义肢都拥有着自己的灵魂,技术上的问题鲤尾是专家,可对于吴楚的情况,他可能考虑疏忽了。”
    “什么意思?”
    “吴楚和你不一样。比如说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你会选择向前走下去,而她会选择后退。在她眼里,现实是充满险恶的、不值得信赖的。所以她选择逃离现实,一头扎进自己的想象中去。但是义肢并不认同这种做法。”
    “这是义肢的反抗行为吗?”
    “不太清楚,因为目前为止这种情况几乎没发生过。所以啊,夕,虽然我对你是一百个放心,可是你身上毕竟连接了四条义肢,如何将它们协调起来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啊。”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没错,我的双臂,还有双腿,全部都是义肢,换句话说,我本身的躯体就只有脑袋,脖子,以及躯干罢了。失去了义肢,我就只能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
    “你和吴楚还真是同病相怜,所以你一定无法原谅她的做法吧?”
    这女人,真是把我看透了。

    当当当。
    久违的敲门声。无比稳妥的、让人安心的敲门声。
    ……难道是?
    我睁大眼睛看着桑子。
    狡猾的笑。
    打开门,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
    我是在发呆吧?时间过去了多久呢?一秒,两秒,还是半个小时?
    终于,嗓子不那么干涩了。
    驰。
    然而,没等我叫出来,就被一个怀抱包围了。这种感觉……遥远而亲切。
    我将脸埋进深沉而温暖的黑色中。
    “桑子。”
    “啊?”
    “你……总算做了件带点人味儿的事。”

[ 本帖最后由 奈奈公主 于 2010-5-16 19:02 编辑 ]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0-5-16 18:59:12 | 只看该作者
显得好长啊。。呵呵,自己顶一下:sm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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