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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故事] 史记 卷一 五帝本纪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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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2-5 10:02:5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
长而敦敏,成而聪明。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
氏弗能征。於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
能伐。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蓺五种,抚
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
蚩尤作乱,不用帝命。於是黄帝乃徵师诸侯,与蚩尤战於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
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
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
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
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官名
皆以云命,为云师。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
获宝鼎,迎日推筴。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
死生之说,存亡之难。时播百穀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
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
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於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二子,
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
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圣德焉。黄帝崩,葬桥山。其孙昌意
之子高阳立,是为帝颛顼也。
帝颛顼高阳者,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
任地,载时以象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絜诚以祭祀。北至于幽陵,南
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
属。
帝颛顼生子曰穷蝉。颛顼崩,而玄嚣之孙高辛立,是为帝喾。
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高辛父曰蟜极,蟜极父曰玄嚣,玄嚣父曰
黄帝。自玄嚣与蟜极皆不得在位,至高辛即帝位。高辛於颛顼为族子。
高辛生而神灵,自言其名。普施利物,不於其身。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
天之义,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脩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财而节用之,抚教
万民而利诲之,历日月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其色郁郁,其德嶷嶷。其动
也时,其服也士。帝喾溉执中而遍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帝喾娶陈锋氏女,生放勋。娶娵訾氏女,生挚。帝喾崩,而挚代立。帝挚立,
不善,而弟放勋立,是为帝尧。
帝尧者,放勋。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
而不舒。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
百姓昭明,合和万国。
乃命羲、和,敬顺昊天,数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分命羲仲,居郁夷,曰
旸谷。敬道日出,便程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中春。其民析,鸟兽字微。申命
羲叔,居南交。便程南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中夏。其民因,鸟兽希革。
申命和仲,居西土,曰昧谷。敬道日入,便程西成。夜中,星虚,以正中秋。其
民夷易,鸟兽毛毨。申命和叔;居北方,曰幽都。便在伏物。日短,星昴,
以正中冬。其民燠,鸟兽氄毛。岁三百六十六日,以闰月正四时。信饬百官,众
功皆兴。
尧曰:“谁可顺此事?”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
不用。”尧又曰:“谁可者?”讙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尧曰:“共
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尧又曰:“嗟,四岳,汤汤洪水滔天,浩
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有能使治者?”皆曰鲧可。尧曰:“鲧负命毁族,不可。”
岳曰:“异哉,试不可用而已。”尧於是听岳用鲧。九岁,功用不成。
尧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践朕位?”岳应曰:“鄙德
忝帝位。”尧曰:“悉举贵戚及疏远隐匿者。”众皆言於尧曰:“有矜在民间,
曰虞舜。”尧曰:“然,朕闻之。其何如?”岳曰:“盲者子。父顽,母嚚,弟
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尧曰:“吾其试哉。”於是尧妻之二女,观
其德於二女。舜饬下二女於妫汭,如妇礼。尧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五典能从。
乃遍入百官,百官时序。宾於四门,四门穆穆,诸侯远方宾客皆敬。尧使舜入山
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尧以为圣,召舜曰:“女谋事至而言可绩,三年
矣。女登帝位。”舜让於德不怿。正月上日,舜受终於文祖。文祖者,尧大祖也。
於是帝尧老,命舜摄行天子之政,以观天命。舜乃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
遂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辩于群神。揖五瑞,择吉月日,见四岳诸牧,
班瑞。岁二月,东巡狩,至於岱宗,祡,望秩於山川。遂见东方君长,合时
月正日,同律度量衡,脩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为挚,如五器,卒乃复。五月,
南巡狩;八月,西巡狩;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归,至于祖祢庙,用特牛礼。
五岁一巡狩,群后四朝。徧告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肇十有二州,决川。
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眚灾过,赦;怙终贼,
刑。钦哉,钦哉,惟刑之静哉!
讙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共工果淫辟。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
为不可,岳彊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於
是舜归而言於帝,请流共工於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於崇山,以变南蛮;迁三
苗於三危,以变西戎;殛鲧於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
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於天。尧辟位凡二
十八年而崩。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尧知子丹朱之
不肖,不足授天下,於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
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尧
崩,三年之丧毕,舜让辟丹朱於南河之南。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
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
天子位焉,是为帝舜。
虞舜者,名曰重华。重华父曰瞽叟,瞽叟父曰桥牛,桥牛父曰句望,句望父
曰敬康,敬康父曰穷蝉,穷蝉父曰帝颛顼,颛顼父曰昌意:以至舜七世矣。自从
穷蝉以至帝舜,皆微为庶人。
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
舜,舜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顺事父及后母与弟,日以笃谨,匪有解。
舜,冀州之人也。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於寿丘,就时於负夏。
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適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
可得;即求,尝在侧。
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於是尧乃以
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
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九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
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
成都。尧乃赐舜絺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
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
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
喜,以舜为已死。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於是曰:“舜妻尧二女,
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鄂不
怿,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尔其庶矣!”舜复事瞽叟爱弟弥谨。
於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皆治。
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谓之“八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谓
之“八元”。此十六族者,世济其美,不陨其名。至於尧,尧未能举。舜举八恺,
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
弟恭,子孝,内平外成。
昔帝鸿氏有不才子,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浑沌。少皞氏有不才子,
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穷奇。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
天下谓之梼杌。此三族世忧之。至于尧,尧未能去。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
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天下恶之,比之三凶。舜宾於四门,乃流四凶族,迁
于四裔,以御螭魅,於是四门辟,言毋凶人也。
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尧老,使舜摄行天子政,
巡狩。舜得举用事二十年,而尧使摄政。摄政八年而尧崩。三年丧毕,让丹朱,
天下归舜。而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龙、倕、益、彭祖自尧时而皆
举用,未有分职。於是舜乃至於文祖,谋于四岳,辟四门,明通四方耳目,命十
二牧论帝德,行厚德,远佞人,则蛮夷率服。舜谓四岳曰:“有能奋庸美尧之事
者,使居官相事?”皆曰:“伯禹为司空,可美帝功。”舜曰:“嗟,然!禹,
汝平水土,维是勉哉。”禹拜稽首,让於稷、契与皋陶。舜曰:“然,往矣。”
舜曰:“弃,黎民始饥,汝后稷播时百穀。”舜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驯,
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在宽。”舜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轨,汝作士,
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度,五度三居:维明能信。”舜曰:“谁能驯予工?”
皆曰垂可。於是以垂为共工。舜曰:“谁能驯予上下草木鸟兽?”皆曰益可。於
是以益为朕虞。益拜稽首,让于诸臣朱虎、熊罴。舜曰:“往矣,汝谐。”遂以
朱虎、熊罴为佐。舜曰:“嗟!四岳,有能典朕三礼?”皆曰伯夷可。舜曰:
“嗟!伯夷,以汝为秩宗,夙夜维敬,直哉维静絜。”伯夷让夔、龙。舜曰:
“然。以夔为典乐,教稚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毋虐,简而毋傲;诗言意,
歌长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能谐,毋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於!予
击石拊石,百兽率舞。”舜曰:“龙,朕畏忌谗说殄伪,振惊朕众,命汝为纳言,
夙夜出入朕命,惟信。”舜曰:“嗟!女二十有二人,敬哉,惟时相天事。”三
岁一考功,三考绌陟,远近众功咸兴。分北三苗。
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皋陶为大理,平,民各伏得其实;伯夷主礼,上下咸
让;垂主工师,百工致功;益主虞,山泽辟;弃主稷,百穀时茂;契主司徒,百
姓亲和;龙主宾客,远人至;十二牧行而九州莫敢辟违;唯禹之功为大,披九山,
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
抚交阯、北发,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
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於是禹乃兴九招之乐,致异物,凤皇来翔。天下明德皆
自虞帝始。
舜年二十以孝闻,年三十尧举之,年五十摄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尧崩,年六
十一代尧践帝位。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於苍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是
为零陵。舜之践帝位,载天子旗,往朝父瞽叟,夔夔唯谨,如子道。封弟象为诸
侯。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於天。十七年而崩。三年丧毕,禹亦乃让舜子,
如舜让尧子。诸侯归之,然后禹践天子位。尧子丹朱,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
奉先祀。服其服,礼乐如之。以客见天子,天子弗臣,示不敢专也。
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
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而别氏,姓姒氏。契
为商,姓子氏。弃为周,姓姬氏。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
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
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
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
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於他说。
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
为本纪书首。
103
发表于 2008-5-24 21:43:54 | 只看该作者
额。。。
  某N,我想说···
  孩子,这是不对哒··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一个人要全心全力去爱护一件事情,你呢··三心二意啊··自己原创多好··呼呼~~~我来唐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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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楼主| 发表于 2008-5-21 16:28:24 | 只看该作者
怎么可能手打
你以为我傻么
这些东西百度国学都有
直接复制过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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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发表于 2008-5-21 02:45:31 | 只看该作者
NN
處女貼哦 給你拉 哈哈
不過``
這裡沒有人研究圖騰啊什麽的么?
還有呀 我來這裡干什麽 糾結
看了你的帖子 我覺得我可以吧一些書上的東西手打上來
但是不曉得別個看不看得明白文言文我好多東西都是文言文版的 哈哈
內閣``
你是手打上來的么?
腦殘ing 哈哈

[ 本帖最后由 jiajia 于 2008-5-21 02:4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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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楼主| 发表于 2008-2-5 10:41:40 | 只看该作者

卷一百十 匈奴列传第五十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
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駞、驴、
驘、駃騠、騊駼、驒騱。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
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
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
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利则进,不利则退,不
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
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
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其后三百有馀岁,戎狄攻大
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后百有馀岁,周西伯
昌伐畎夷氏。后十有馀年,武王伐纣而营雒邑,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
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其后二百有馀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
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於是周遂作甫刑之辟。穆王之后二百
有馀年,周幽王用宠姬襃姒之故,与申侯有卻。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
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穫,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秦襄公救周,於是周
平王去酆鄗而东徙雒邑。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是后六十
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釐公与战于齐郊。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
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其后二十有馀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
襄王,襄王奔于郑之氾邑。初,周襄王欲伐郑,故娶戎狄女为后,与戎狄兵共伐
郑。已而黜狄后,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带,欲立之,於是惠后与
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於
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於卫,侵盗暴虐中国。中国疾之,故诗人歌之曰“戎狄
是应”,“薄伐猃狁,至於大原”,“出舆彭彭,城彼朔方”。周襄王既居外四
年,乃使使告急于晋。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逐戎翟,诛子带,迎内
周襄王,居于雒邑。
当是之时,秦晋为彊国。晋文公攘戎翟,居于河西圁、洛之间,号曰赤翟、
白翟。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於秦,故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豸原>
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
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馀戎,
然莫能相一。
自是之后百有馀年,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后百有馀年,赵襄子
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其后既与韩魏共灭智伯,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
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与戎界边。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
蚕食,至於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惠王击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
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於甘泉,遂起兵伐
残义渠。於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
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
门、代郡。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於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卻
千馀里。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开之孙也。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
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当是之时,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於
匈奴。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
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適戍以充之。而通
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堑谿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馀里。又度
河据阳山北假中。
当是之时,东胡彊而月氏盛。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十馀年
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適戍边者皆复去,於是匈奴得宽,复
稍度河南与中国界於故塞。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
使冒顿质於月氏。冒顿既质於月氏,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
善马,骑之亡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冒顿乃作为鸣镝,习勒其骑射,令曰:
“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已而
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居顷之,复以
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居顷之,冒顿出猎,以
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於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
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
听从者。冒顿自立为单于。
冒顿既立,是时东胡彊盛,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头曼时有
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马,匈奴宝马也,勿与。”冒顿曰:
“柰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遂与之千里马。居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乃
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
阏氏!请击之。”冒顿曰:“柰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
东胡王愈益骄,西侵。与匈奴间,中有弃地,莫居,千馀里,各居其边为瓯脱。
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
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於是冒顿大怒曰:
“地者,国之本也,柰何予之!”诸言予之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
者斩,遂东袭击东胡。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及冒顿以兵至,击,大破灭东胡
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悉复收秦
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冉阝、肤施,遂侵燕、代。是时
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於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彊,控弦之士三十馀万。
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馀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其世传不可得而次
云。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彊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其世传国官号乃
可得而记云。
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
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
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
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往者,东
接秽貉、朝鲜;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单于之庭直
代、云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左右骨都
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
且渠之属。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
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
者轧,大者死。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
生,夕拜月。其坐,长左而北乡。日上戊己。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裘,而无封
树丧服;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千百人。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
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故其
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
瓦解云散矣。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
后北服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於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冒
顿单于为贤。
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於代,都马邑。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
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会冬大寒
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於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
精兵,见其羸弱,於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
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於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匈
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高帝乃使
使间厚遗阏氏,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
也。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
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解围之一角。於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
矢外乡,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而去。汉亦引兵而罢,使刘敬
结和亲之约。
是后韩王信为匈奴将,及赵利、王黄等数倍约,侵盗代、云中。居无几何,
陈豨反,又与韩信合谋击代。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拔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
塞。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於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
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
冒顿乃少止。后燕王卢绾反,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
高祖崩,孝惠、吕太后时,汉初定,故匈奴以骄。冒顿乃为书遗高后,妄言。
高后欲击之,诸将曰:“以高帝贤武,然尚困於平城。”於是高后乃止,复与匈
奴和亲。
至孝文帝初立,复修和亲之事。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
上郡葆塞蛮夷,杀略人民。於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
右贤王。右贤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时济北王反,文帝归,罢丞相击胡之兵。
其明年,单于遗汉书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前时皇帝言和
亲事,称书意,合欢。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
与汉吏相距,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
使不至,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
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彊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
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已定,愿
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长,老
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献橐他一匹,
骑马二匹,驾二驷。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使者至,即遣之。”
以六月中来至薪望之地。书至,汉议击与和亲孰便。公卿皆曰:“单于新破月氏,
乘胜,不可击。且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和亲甚便。”汉许之。
孝文皇帝前六年,汉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郎中系雩
浅遗朕书曰:‘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氏等计,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
汉以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败约,故罚右贤王使西击月氏,尽定之。愿寝
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
世平乐。’朕甚嘉之,此古圣主之意也。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
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单于若称书
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使者言单于自将伐国有功,甚苦
兵事。服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比余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胥纰
一,绣十匹,锦三十匹,赤纟弟、绿缯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谒者令肩遗单于。”
后顷之,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
老上稽粥单于初立,孝文皇帝复遣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
说傅公主。说不欲行,汉彊使之。说曰:“必我行也,为汉患者。”中行说既至,
因降单于,单于甚亲幸之。
初,匈奴好汉缯絮食物,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彊
者,以衣食异,无仰於汉也。今单于变俗好汉物,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於
汉矣。其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汉食
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於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课其人众
畜物。
汉遗单于书,牍以尺一寸,辞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所遗物及言
语云云。中行说令单于遗汉书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倨傲其辞曰“天
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
汉使或言曰:“匈奴俗贱老。”中行说穷汉使曰:“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
其老亲岂有不自脱温厚肥美以赍送饮食行戍乎?”汉使曰:“然。”中行说曰:
“匈奴明以战攻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盖以自为守卫,
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汉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庐而卧。
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无冠带之饰,阙庭之礼。”中行说曰:
“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故其急则人
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其约束轻,易行也。君臣简易,一国之政犹一身也。父
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恶种姓之失也。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今中国虽详不
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乃易姓,皆从此类。且礼义之敝,上下交怨
望,而室屋之极,生力必屈。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
习战功,缓则罢於作业。嗟土室之人,顾无多辞,令喋喋而佔々,冠固何当?”
自是之后,汉使欲辩论者,中行说辄曰:“汉使无多言,顾汉所输匈奴缯絮
米糵,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己矣,何以为言乎?且所给备善则已;不备,苦恶,
则候秋孰,以骑驰蹂而稼穑耳。”日夜教单于候利害处。
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冉阝、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
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於是文帝以中尉
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而拜昌侯卢
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遫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
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单于留塞内月馀乃去,汉逐出塞
即还,不能有所杀。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
至代郡万馀人。汉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言和亲事。
孝文帝后二年,使使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当户且居
雕渠难、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
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
主相安,俱无暴逆。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进取之利,倍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
主之驩,然其事已在前矣。书曰:‘二国已和亲,两主驩说,寝兵休卒养马,世
世昌乐,闟然更始。’朕甚嘉之。圣人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
长,各保其首领而终其天年。朕与单于俱由此道,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
穷,天下莫不咸便。汉与匈奴邻国之敌,匈奴处北地,寒,杀气早降,故诏吏遗
单于秫糵金帛丝絮佗物岁有数。今天下大安,万民熙熙,朕与单于为之父母。朕
追念前事,薄物细故,谋臣计失,皆不足以离兄弟之驩。朕闻天不颇覆,地不偏
载。朕与单于皆捐往细故,俱蹈大道,堕坏前恶,以图长久,使两国之民若一家
子。元元万民,下及鱼鳖,上及飞鸟,跂行喙息蠕动之类,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
故来者不止,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释逃虏民,单于无言章尼等。朕闻古之帝
王,约分明而无食言。单于留志,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过不先。单于其察之。”
单于既约和亲,於是制诏御史曰:“匈奴大单于遗朕书,言和亲已定,亡人
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今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后无咎,
俱便。朕已许之。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后四岁,老上稽粥单于死,子军臣立为单于。既立,孝文皇帝复与匈奴和亲。
而中行说复事之。
军臣单于立四岁,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
去。於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
又置三将军,军长安西细柳、渭北棘门、霸上以备胡。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
於甘泉、长安。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去远塞,汉兵亦罢。后岁馀,孝文帝崩,
孝景帝立,而赵王遂乃阴使人於匈奴。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汉围破赵,匈
奴亦止。自是之后,孝景帝复与匈奴和亲,通关市,给遗匈奴,遣公主,如故约。
终孝景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
今帝即位,明和亲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
往来长城下。
汉使马邑下人聂翁壹奸兰出物与匈奴交,详为卖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信之,
而贪马邑财物,乃以十万骑入武州塞。汉伏兵三十馀万马邑旁,御史大夫韩安国
为护军,护四将军以伏单于。单于既入汉塞,未至马邑百馀里,见畜布野而无人
牧者,怪之,乃攻亭。是时雁门尉史行徼,见寇,葆此亭,知汉兵谋,单于得,
欲杀之,尉史乃告单于汉兵所居。单于大惊曰:“吾固疑之。”乃引兵还。出曰:
“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以尉史为“天王”。汉兵约单于入马邑而纵,
单于不至,以故汉兵无所得。汉将军王恢部出代击胡辎重,闻单于还,兵多,不
敢出。汉以恢本造兵谋而不进,斩恢。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
入盗於汉边,不可胜数。然匈奴贪,尚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尚关市不绝以中
之。
自马邑军后五年之秋,汉使四将军各万骑击胡关市下。将军卫青出上谷,至
茏城,得胡首虏七百人。公孙贺出云中,无所得。公孙敖出代郡,为胡所败七千
馀人。李广出雁门,为胡所败,而匈奴生得广,广后得亡归。汉囚敖、广,敖、
广赎为庶人。其冬,匈奴数入盗边,渔阳尤甚。汉使将军韩安国屯渔阳备胡。其
明年秋,匈奴二万骑入汉,杀辽西太守,略二千馀人。胡又入败渔阳太守军千馀
人,围汉将军安国,安国时千馀骑亦且尽,会燕救至,匈奴乃去。匈奴又入雁门,
杀略千馀人。於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击胡。得首虏数
千人。其明年,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於河南,得胡首
虏数千,牛羊百馀万。於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
河为固。汉亦弃上谷之什辟县造阳地以予胡。是岁,汉之元朔二年也。
其后冬,匈奴军臣单于死。军臣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攻破军
臣单于太子於单。於单亡降汉,汉封於单为涉安侯,数月而死。
伊稚斜单于既立,其夏,匈奴数万骑入杀代郡太守恭友,略千馀人。其秋,
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馀人。其明年,匈奴又复复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万
骑,杀略数千人。匈奴右贤王怨汉夺之河南地而筑朔方,数为寇,盗边,及入河
南,侵扰朔方,杀略吏民其众。
其明年春,汉以卫青为大将军,将六将军,十馀万人,出朔方、高阙击胡。
右贤王以为汉兵不能至,饮酒醉,汉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围右贤王。右贤王大惊,
脱身逃走,诸精骑往往随后去。汉得右贤王众男女万五千人,裨小王十馀人。其
秋,匈奴万骑入杀代郡都尉朱英,略千馀人。
其明年春,汉复遣大将军卫青将六将军,兵十馀万骑,乃再出定襄数百里击
匈奴,得首虏前后凡万九千馀级,而汉亦亡两将军,军三千馀骑。右将军建得以
身脱,而前将军翕侯赵信兵不利,降匈奴。赵信者,故胡小王,降汉,汉封为翕
侯,以前将军与右将军并军分行,独遇单于兵,故尽没。单于既得翕侯,以为自
次王,用其姊妻之,与谋汉。信教单于益北绝幕,以诱罢汉兵,徼极而取之,无
近塞。单于从其计。其明年,胡骑万人入上谷,杀数百人。
其明年春,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馀里,击匈奴,得
胡首虏万八千馀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其夏,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
陇西、北地二千里,击匈奴。过居延,攻祁连山,得胡首虏三万馀人,裨小王以
下七十馀人。是时匈奴亦来入代郡、雁门,杀略数百人。汉使博望侯及李将军广
出右北平,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围李将军,卒可四千人,且尽,杀虏亦过当。
会博望侯军救至,李将军得脱。汉失亡数千人,合骑侯后骠骑将军期,及与博望
侯皆当死,赎为庶人。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浑邪王
与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
凡四万馀人,号十万。於是汉已得浑邪王,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
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其明年,匈奴入
右北平、定襄各数万骑,杀略千馀人而去。
其明年春,汉谋曰“翕侯信为单于计,居幕北,以为汉兵不能至”。乃粟马,
发十万骑,私负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中分
军,大将军出定襄,骠骑将军出代,咸约绝幕击匈奴。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
精兵待於幕北。与汉大将军接战一日,会暮,大风起,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单
于自度战不能如汉兵,单于遂独身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汉兵夜追不得。
行斩捕匈奴首虏万九千级,北至阗颜山赵信城而还。
单于之遁走,其兵往往与汉兵相乱而随单于。单于久不与其大众相得,其右
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乃自立为单于。真单于复得其众,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单于号,
复为右谷蠡王。
汉骠骑将军之出代二千馀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馀级,左
贤王将皆遁走。骠骑封於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
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
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蚕食,地接匈奴以北。
初,汉两将军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卒物故亦数万,汉马死者
十馀万。匈奴虽病,远去,而汉亦马少,无以复往。匈奴用赵信之计,遣使於汉,
好辞请和亲。天子下其议,或言和亲,或言遂臣之。丞相长史任敞曰:“匈奴新
破,困,宜可使为外臣,朝请於边。”汉使任敞於单于。单于闻敞计,大怒,留
之不遣。先是汉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单于亦辄留汉使相当。汉方复收士马,会骠
骑将军去病死,於是汉久不北击胡。
数岁,伊稚斜单于立十三年死,子乌维立为单于。是岁,汉元鼎三年也。乌
维单于立,而汉天子始出巡郡县。其后汉方南诛两越,不击匈奴,匈奴亦不侵入
边。
乌维单于立三年,汉已灭南越,遣故太仆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馀里,至
浮苴井而还,不见匈奴一人。汉又遣故从骠侯赵破奴万馀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
河水而还,亦不见匈奴一人。
是时天子巡边,至朔方,勒兵十八万骑以见武节,而使郭吉风告单于。郭吉
既至匈奴,匈奴主客问所使,郭吉礼卑言好,曰:“吾见单于而口言。”单于见
吉,吉曰:“南越王头已悬於汉北阙。今单于即能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
单于即不能,即南面而臣於汉。何徒远走,亡匿於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毋为也。”
语卒而单于大怒,立斩主客见者,而留郭吉不归,迁之北海上。而单于终不肯为
寇於汉边,休养息士马,习射猎,数使使於汉,好辞甘言求请和亲。
汉使王乌等窥匈奴。匈奴法,汉使非去节而以墨黥其面者不得入穹庐。王乌,
北地人,习胡俗,去其节,黥面,得入穹庐。单于爱之,详许甘言,为遣其太子
入汉为质,以求和亲。
汉使杨信於匈奴。是时汉东拔秽貉、朝鲜以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鬲绝胡与
羌通之路。汉又西通月氏、大夏,又以公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国。又
北益广田至胘雷为塞,而匈奴终不敢以为言。是岁,翕侯信死,汉用事者以匈
奴为已弱,可臣从也。杨信为人刚直屈彊,素非贵臣,单于不亲。单于欲召入,
不肯去节,单于乃坐穹庐外见杨信。杨信既见单于,说曰:“即欲和亲,以单于
太子为质於汉。”单于曰:“非故约。故约,汉常遣翁主,给缯絮食物有品,以
和亲,而匈奴亦不扰边。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为质,无几矣。”匈奴俗,见汉
使非中贵人,其儒先,以为欲说,折其辩;其少年,以为欲刺,折其气。每汉使
入匈奴,匈奴辄报偿。汉留匈奴使,匈奴亦留汉使,必得当乃肯止。
杨信既归,汉使王乌,而单于复谄以甘言,欲多得汉财物,绐谓王乌曰:
“吾欲入汉见天子,面相约为兄弟。”王乌归报汉,汉为单于筑邸于长安。匈奴
曰:“非得汉贵人使,吾不与诚语。”匈奴使其贵人至汉,病,汉予药,欲愈之,
不幸而死。而汉使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往使,因送其丧,厚葬直数千金,曰“此
汉贵人也”。单于以为汉杀吾贵使者,乃留路充国不归。诸所言者,单于特空绐
王乌,殊无意入汉及遣太子来质。於是匈奴数使奇兵侵犯边。汉乃拜郭昌为拔胡
将军,及浞野侯屯朔方以东,备胡。路充国留匈奴三岁,单于死。
乌维单于立十岁而死,子乌师庐立为单于。年少,号为儿单于。是岁元封六
年也。自此之后,单于益西北,左方兵直云中,右方直酒泉、敦煌郡。
儿单于立,汉使两使者,一吊单于,一吊右贤王,欲以乖其国。使者入匈奴,
匈奴悉将致单于。单于怒而尽留汉使。汉使留匈奴者前后十馀辈,而匈奴使来,
汉亦辄留相当。
是岁,汉使贰师将军广利西伐大宛,而令因杅将军敖筑受降城。其冬,匈
奴大雨雪,畜多饥寒死。儿单于年少,好杀伐,国人多不安。左大都尉欲杀单于,
使人间告汉曰:“我欲杀单于降汉,汉远,即兵来迎我,我即发。”初,汉闻此
言,故筑受降城,犹以为远。
其明年春,汉使浞野侯破奴将二万馀骑出朔方西北二千馀里,期至浚稽山而
还。浞野侯既至期而还,左大都尉欲发而觉,单于诛之,发左方兵击浞野。浞野
侯行捕首虏得数千人。还,未至受降城四百里,匈奴兵八万骑围之。浞野侯夜自
出求水,匈奴间捕,生得浞野侯,因急击其军。军中郭纵为护,维王为渠,相与
谋曰:“及诸校尉畏亡将军而诛之,莫相劝归。”军遂没於匈奴。匈奴儿单于大
喜,遂遣奇兵攻受降城。不能下,乃寇入边而去。其明年,单于欲自攻受降城,
未至,病死。
儿单于立三岁而死。子年少,匈奴乃立其季父乌维单于弟右贤王呴犁湖为单
于。是岁太初三年也。
呴犁湖单于立,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馀里,筑城鄣列亭
至庐朐,而使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屯其旁,使彊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
其秋,匈奴大入定襄、云中,杀略数千人,败数二千石而去,行破坏光禄所
筑城列亭鄣。又使右贤王入酒泉、张掖,略数千人。会任文击救,尽复失所得而
去。是岁,贰师将军破大宛,斩其王而还。匈奴欲遮之,不能至。其冬,欲攻受
降城,会单于病死。
呴犁湖单于立一岁死。匈奴乃立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为单于。
汉既诛大宛,威震外国。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诏曰:“高皇帝遗朕平城之
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雠,春秋大之。”是岁太初四年也。
且鞮侯单于既立,尽归汉使之不降者。路充国等得归。单于初立,恐汉袭之,
乃自谓“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汉遣中郎将苏武厚币
赂遗单于。单于益骄,礼甚倨,非汉所望也。其明年,浞野侯破奴得亡归汉。
其明年,汉使贰师将军广利以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於天山,得胡首虏万
馀级而还。匈奴大围贰师将军,几不脱。汉兵物故什六七。汉复使因杅将军敖
出西河,与彊弩都尉会涿涂山,毋所得。又使骑都尉李陵将步骑五千人,出居延
北千馀里,与单于会,合战,陵所杀伤万馀人,兵及食尽,欲解归,匈奴围陵,
陵降匈奴,其兵遂没,得还者四百人。单于乃贵陵,以其女妻之。
后二岁,复使贰师将军将六万骑,步兵十万,出朔方。彊弩都尉路博德将万
馀人,与贰师会。游击将军说将步骑三万人,出五原。因杅将军敖将万骑步兵
三万人,出雁门。匈奴闻,悉远其累重於余吾水北,而单于以十万骑待水南,与
贰师将军接战。贰师乃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战十馀日。贰师闻其家以巫蛊族灭,
因并众降匈奴,得来还千人一两人耳。游击说无所得。因杅敖与左贤王战,不
利,引归。是岁汉兵之出击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功不得御。有诏捕太医令随但,
言贰师将军家室族灭,使广利得降匈奴。
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
而罔襃,忌讳之辞也。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时之权,而务谄纳其说,以便
偏指,不参彼己;将率席中国广大,气奋,人主因以决策,是以建功不深。尧虽
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
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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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九 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
故槐里,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射。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
从军击胡,用善骑射,杀首虏多,为汉中郎。广从弟李蔡亦为郎,皆为武骑常侍,
秩八百石。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
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吴楚军时,广为骁骑都尉,从太
尉亚夫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徙为
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
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於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
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中贵人将骑数十纵,见匈
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
射雕者也。”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
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
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
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
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
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柰何?”广
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於是胡骑遂不敢击。有
白马将出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馀骑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
令士皆纵马卧。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
於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
从。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於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
尉,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及出击胡,而
广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刀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
书籍事,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刀斗,士吏治军簿
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
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
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
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於文法。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
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其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
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胡
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行十馀里,广详死,睨其旁有一
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儿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
馀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
於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
顷之,家居数岁。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
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
“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
败韩将军,后韩将军徙右北平。於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
与俱,至军而斩之。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
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
竟射杀之。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馀年,
家无馀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
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
竟死。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
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
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居顷之,石建卒,於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广复为后将军,从
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二岁,
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行可数百里,
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
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外向,
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而广身自
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
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
汉军罢,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当死,赎为庶
人。广军功自如,无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
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车,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
元狩二年中,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
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
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
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
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广曰:
“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馀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
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於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
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
令广并於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自
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
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
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
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於大将军。大将军不听,
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
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
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
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
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
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
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馀矣,
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
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广子三人,曰当户、椒、敢,为郎。天子与韩嫣戏,嫣少不逊,当户击嫣,
嫣走。於是天子以为勇。当户早死,拜椒为代郡太守,皆先广死。当户有遗腹子
名陵。广死军时,敢从骠骑将军。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壖地,当下
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国除。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
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
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
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居岁馀,去
病死。而敢有女为太子中人,爱幸,敢男禹有宠於太子,然好利,李氏陵迟衰微
矣。
李陵既壮,选为建章监,监诸骑。善射,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
将八百骑。尝深入匈奴二千馀里,过居延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拜为骑都尉,
将丹阳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
数岁,天汉二年秋,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於祁连天山,而
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馀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
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
而所杀伤匈奴亦万馀人。且引且战,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馀里,匈奴遮狭绝
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
其兵尽没,馀亡散得归汉者四百馀人。
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
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
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
哀。彼其忠实心诚信於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
以谕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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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八 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


御史大夫韩安国者,梁成安人也,后徙睢阳。尝受韩子、杂家说於驺田生所。
事梁孝王为中大夫。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扞吴兵於东界。张羽力
战,安国持重,以故吴不能过梁。吴楚已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
梁孝王,景帝母弟,窦太后爱之,令得自请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僣於
天子。天子闻之,心弗善也。太后知帝不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
韩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太后曾
弗省也?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时,自关以东皆合从西乡,惟梁最亲为艰
难。梁王念太后、帝在中,而诸侯扰乱,一言泣数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
卻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王之力也。今太后以小节苛礼责望梁
王。梁王父兄皆帝王,所见者大,故出称跸,入言警,车旗皆帝所赐也,即欲以
侘鄙县,驱驰国中,以夸诸侯,令天下尽知太后、帝爱之也。今梁使来,辄案责
之。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为。何梁王之为子孝,为臣忠,而太后弗恤
也?”大长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为言之帝。”言之,帝心乃解,而免
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悉见梁使,厚赐之。其后梁王
益亲驩。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可直千馀金。名由此显,结於汉。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
甲曰:“然即溺之。”居无何,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
二千石。田甲亡走。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甲因肉袒谢。安国笑曰:
“可溺矣!公等足与治乎?”卒善遇之。
梁内史之缺也,孝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之,欲请以为内史。窦太后闻,乃
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公孙诡、羊胜说孝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
事谋臣。及杀故吴相袁盎,景帝遂闻诡、胜等计画,乃遣使捕诡、胜,必得。汉
使十辈至梁,相以下举国大索,月馀不得。内史安国闻诡、胜匿孝王所,安国入
见王而泣曰:“主辱臣死。大王无良臣,故事纷纷至此。今诡、胜不得,请辞赐
死。”王曰:“何至此?”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於皇帝,孰与太上皇
之与高皇帝及皇帝之与临江王亲?”孝王曰:“弗如也。”安国曰:“夫太上、
临江亲父子之间,然而高帝曰‘提三尺剑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皇终不得制事,
居于栎阳。临江王,適长太子也,以一言过,废王临江;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
府。何者?治天下终不以私乱公。语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
安知其不为狼?’今大王列在诸侯,悦一邪臣浮说,犯上禁,桡明法。天子以太
后故,不忍致法於王。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而大王终不觉寤。有如太后
宫车即晏驾,大王尚谁攀乎?”语未卒,孝王泣数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诡、
胜。”诡、胜自杀。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安国之力也。於是景帝、太后益重
安国。孝王卒,共王即位,安国坐法失官,居家。
建元中,武安侯田蚡为汉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物遗蚡。蚡言安国
太后,天子亦素闻其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闽越、东越相攻,安
国及大行王恢将。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建元六年,武安侯为丞相,
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天子下议。大行王恢,燕人也,数为边吏,习知胡事。议曰:
“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约。不如勿许,兴兵击之。”安国曰:“千
里而战,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之足,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
得其地不足以为广,有其众不足以为彊,自上古不属为人。汉数千里争利,则人
马罢,虏以全制其敝。且彊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
非初不劲,末力衰也。击之不便,不如和亲。”群臣议者多附安国,於是上许和
亲。
其明年,则元光元年,雁门马邑豪聂翁壹因大行王恢言上曰:“匈奴初和亲,
亲信边,可诱以利。”阴使聂翁壹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
丞吏,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之,以为然,许聂翁壹。聂翁壹乃还,
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示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
於是单于穿塞将十馀万骑,入武州塞。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馀万,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
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
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护军。约单于入马邑而汉兵纵发。王恢、李息、
李广别从代主击其辎重。於是单于入汉长城武州塞。未至马邑百馀里,行掠卤,
徒见畜牧於野,不见一人。单于怪之,攻烽燧,得武州尉史。欲刺问尉史。尉史
曰:“汉兵数十万伏马邑下。”单于顾谓左右曰:“几为汉所卖!”乃引兵还。
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命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言单于已引去。
汉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罢。王恢等兵三万,闻单于不与汉合,度往击辎重,必
与单于精兵战,汉兵势必败,则以便宜罢兵,皆无功。
天子怒王恢不出击单于辎重,擅引兵罢也。恢曰:“始约虏入马邑城,兵与
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闻,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
禔取辱耳。臣固知还而斩,然得完陛下士三万人。”於是下恢廷尉。廷尉当恢
逗桡,当斩。恢私行千金丞相蚡。蚡不敢言上,而言於太后曰:“王恢首造马邑
事,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丞相言告上。上曰:
“首为马邑事者,恢也,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且纵单于不可得,
恢所部击其辎重,犹颇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於是恢
闻之,乃自杀。
安国为人多大略,智足以当世取合,而出於忠厚焉。贪嗜於财。所推举皆廉
士,贤於己者也。於梁举壶遂、臧固、郅他,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
天子以为国器。安国为御史大夫四岁馀,丞相田蚡死,安国行丞相事,奉引堕车
蹇。天子议置相,欲用安国,使使视之,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安国
病免数月,蹇愈,上复以安国为中尉。岁馀,徙为卫尉。
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出上谷,破胡茏城。将军李广为匈奴所得,复失之;
公孙敖大亡卒:皆当斩,赎为庶人。明年,匈奴大入边,杀辽西太守,及入雁门,
所杀略数千人。车骑将军卫青击之,出雁门。卫尉安国为材官将军,屯於渔阳。
安国捕生虏,言匈奴远去。即上书言方田作时,请且罢军屯。罢军屯月馀,匈奴
大入上谷、渔阳。安国壁乃有七百馀人,出与战,不胜,复入壁。匈奴虏略千馀
人及畜产而去。天子闻之,怒,使使责让安国。徒安国益东,屯右北平。是时匈
奴虏言当入东方。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后稍斥疏,下迁;而新幸壮将军卫青等有功,益
贵。安国既疏远,默默也;将屯又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乃
益东徙屯,意忽忽不乐。数月,病欧血死。安国以元朔二年中卒。
太史公曰:余与壶遂定律历,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世之言梁多
长者,不虚哉!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为汉相,会遂卒。不然,壶遂之内廉
行脩,斯鞠躬君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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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七 魏其武安侯列传第四十七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父世观津人。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
病免。孝景初即位,为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是时上未
立太子,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太后驩。窦婴引卮酒进上,曰:
“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
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窦婴门籍,不得入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
不足任。太后亦惭。於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
将军,赐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
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
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
诸列侯莫敢与亢礼。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
不能得。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诸宾客辩士说之,莫能来。梁人高
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
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间处而不朝。相
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有如两宫螫将军,则妻子毋类矣。”魏其侯然之,
乃遂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
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蚡为
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姓。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
蚡辩有口,学槃盂诸书,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
田蚡宾客计筴,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
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
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为
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
上,於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资
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
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
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適诸窦宗室毋节行者,
除其属籍。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
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
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
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彊侯庄青翟为御
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
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
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
事不办,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
益附武安。
武安者,貌侵,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於春秋,蚡以肺
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
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
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
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武安由此滋骄,治
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於道。前堂罗锺鼓,立曲旃;后房
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将军独不失故。
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
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
尉。夫以千人与父俱。灌孟年老,颍阴侯彊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
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与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
“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於是灌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
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数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
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
十馀,適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
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灌夫
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
莫弗称之。孝景时,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
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
得,夫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
官,家居长安。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
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桀大猾。家累数千万,
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於颍川。颍川儿乃歌之曰:
“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
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
其游如父子然。相得驩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
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
日蚤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
夜洒埽,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
“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
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於是夫入见,曰:“将军
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吾昨
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
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
驩而去。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
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
“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
“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
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上曰:“此丞相
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止,
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
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
“事已解。”彊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
人避席耳,馀半膝席。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
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临汝
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
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
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灌夫曰:“今日斩头陷匈,
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
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
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
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
魏其侯大媿,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
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
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
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
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
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
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柰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
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
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
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於是上问朝臣:
“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
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
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
室,侵犯骨肉,此所谓‘枝大於本,胫大於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
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馀皆莫敢对。
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
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
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
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
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别言两人事。
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何
为首鼠两端?”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
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
让,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齰舌自杀。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
争言,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於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欺谩。劾系都司空。孝景时,魏
其常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
莫敢复明言於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
行无遗诏。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
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
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
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不敬。
淮南王安谋反觉,治。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
“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
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
“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筴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
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
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
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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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5 10:40:37 | 只看该作者

卷一百六 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


吴王濞者,高帝兄刘仲之子也。高帝已定天下七年,立刘仲为代王。而匈奴
攻代,刘仲不能坚守,弃国亡,间行走雒阳,自归天子。天子为骨肉故,不忍致
法,废以为郃阳侯。高帝十一年秋,淮南王英布反,东并荆地,劫其国兵,西度
淮,击楚,高帝自将往诛之。刘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气力,以骑将从破布军蕲
西,会甀,布走。荆王刘贾为布所杀,无后。上患吴、会稽轻悍,无壮王以
填之,诸子少,乃立濞於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
谓曰:“若状有反相。”心独悔,业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汉后五十年东南
有乱者,岂若邪?然天下同姓为一家也,慎无反!”濞顿首曰:“不敢。”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郡国诸侯各务自拊循其民。吴有豫章郡铜山,
濞则招致天下亡命者盗铸钱,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国用富饶。
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
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於是遣其丧归葬。至吴,吴王
愠曰:“天下同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为!”复遣丧之长安葬。吴王由
此稍失藩臣之礼,称病不朝。京师知其以子故称病不朝,验问实不病,诸吴使来,
辄系责治之。吴王恐,为谋滋甚。及后使人为秋请,上复责问吴使者,使者对曰:
“王实不病,汉系治使者数辈,以故遂称病。且夫‘察见渊中鱼,不祥’。今王
始诈病,及觉,见责急,愈益闭,恐上诛之,计乃无聊。唯上弃之而与更始。”
於是天子乃赦吴使者归之,而赐吴王几杖,老,不朝。吴得释其罪,谋亦益解。
然其居国以铜盐故,百姓无赋。卒践更,辄与平贾。岁时存问茂材,赏赐闾里。
佗郡国吏欲来捕亡人者,讼共禁弗予。如此者四十馀年,以故能使其众。
晁错为太子家令,得幸太子,数从容言吴过可削。数上书说孝文帝,文帝宽,
不忍罚,以此吴日益横。及孝景帝即位,错为御史大夫,说上曰:“昔高帝初定
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馀城,庶弟元王王
楚四十馀城,兄子濞王吴五十馀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郄,
诈称病不朝,於古法当诛,文帝弗忍,因赐几杖。德至厚,当改过自新。乃益骄
溢,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
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三年冬,楚王朝,晁错因言楚王戊
往年为薄太后服,私奸服舍,请诛之。诏赦,罚削东海郡。因削吴之豫章郡、会
稽郡。及前二年赵王有罪,削其河间郡。胶西王卬以卖爵有奸,削其六县。
汉廷臣方议削吴。吴王濞恐削地无已,因以此发谋,欲举事。念诸侯无足与
计谋者,闻胶西王勇,好气,喜兵,诸齐皆惮畏,於是乃使中大夫应高誂胶西
王。无文书,口报曰:“吴王不肖,有宿夕之忧,不敢自外,使喻其驩心。”王
曰:“何以教之?”高曰:“今者主上兴於奸,饰於邪臣,好小善,听谗贼,擅
变更律令,侵夺诸侯之地,徵求滋多,诛罚良善,日以益甚。里语有之,‘舐糠
及米’。吴与胶西,知名诸侯也,一时见察,恐不得安肆矣。吴王身有内病,不
能朝请二十馀年,尝患见疑,无以自白,今胁肩累足,犹惧不见释。窃闻大王以
爵事有適,所闻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王曰:“然,有之。
子将柰何?”高曰:“同恶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同利相死。
今吴王自以为与大王同忧,愿因时循理,弃躯以除患害於天下,亿亦可乎?”王
瞿然骇曰:“寡人何敢如是?今主上虽急,固有死耳,安得不戴?”高曰:“御
史大夫晁错,荧惑天子,侵夺诸侯,蔽忠塞贤,朝廷疾怨,诸侯皆有倍畔之意,
人事极矣。彗星出,蝗虫数起,此万世一时,而愁劳圣人之所以起也。故吴王欲
内以晁错为讨,外随大王后车,彷徉天下,所乡者降,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
大王诚幸而许之一言,则吴王率楚王略函谷关,守荥阳敖仓之粟,距汉兵。治次
舍,须大王。大王有幸而临之,则天下可并,两主分割,不亦可乎?”王曰:
“善。”高归报吴王,吴王犹恐其不与,乃身自为使,使於胶西,面结之。
胶西群臣或闻王谋,谏曰:“承一帝,至乐也。今大王与吴西乡,弟令事成,
两主分争,患乃始结。诸侯之地不足为汉郡什二,而为畔逆以忧太后,非长策也。”
王弗听。遂发使约齐、菑川、胶东、济南、济北,皆许诺,而曰“城阳景王有义,
攻诸吕,勿与,事定分之耳”。
诸侯既新削罚,振恐,多怨晁错。及削吴会稽、豫章郡书至,则吴王先起兵,
胶西正月丙午诛汉吏二千石以下,胶东、菑川、济南、楚、赵亦然,遂发兵西。
齐王后悔,饮药自杀,畔约。济北王城坏未完,其郎中令劫守其王,不得发兵。
胶西为渠率,胶东、菑川、济南共攻围临菑。赵王遂亦反,阴使匈奴与连兵。
七国之发也,吴王悉其士卒,下令国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少子
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年上与寡人比,下与少子等者,皆发。”发二十馀万人。
南使闽越、东越,东越亦发兵从。
孝景帝三年正月甲子,初起兵於广陵。西涉淮,因并楚兵。发使遗诸侯书曰:
“吴王刘濞敬问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赵王、楚王、淮南王、衡山
王、庐江王、故长沙王子:幸教寡人!以汉有贼臣,无功天下,侵夺诸侯地,使
吏劾系讯治,以僇辱之为故,不以诸侯人君礼遇刘氏骨肉,绝先帝功臣,进任奸
宄,诖乱天下,欲危社稷。陛下多病志失,不能省察。欲举兵诛之,谨闻教。敝
国虽狭,地方三千里;人虽少,精兵可具五十万。寡人素事南越三十馀年,其王
君皆不辞分其卒以随寡人,又可得三十馀万。寡人虽不肖,愿以身从诸王。越直
长沙者,因王子定长沙以北,西走蜀、汉中。告越、楚王、淮南三王,与寡人西
面;齐诸王与赵王定河间、河内,或入临晋关,或与寡人会雒阳;燕王、赵王固
与胡王有约,燕王北定代、云中,抟胡众入萧关,走长安,匡正天子,以安高庙。
愿王勉之。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馀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
寡人未得诸王之意,未敢听。今诸王苟能存亡继绝,振弱伐暴,以安刘氏,社稷
之所愿也。敝国虽贫,寡人节衣食之用,积金钱,脩兵革,聚穀食,夜以继日,
三十馀年矣。凡为此,愿诸王勉用之。能斩捕大将者,赐金五千斤,封万户;列
将,三千斤,封五千户;裨将,二千斤,封二千户;二千石,千斤,封千户;千
石,五百斤,封五百户:皆为列侯。其以军若城邑降者,卒万人,邑万户,如得
大将;人户五千,如得列将;人户三千,如得裨将;人户千,如得二千石;其小
吏皆以差次受爵金。佗封赐皆倍军法。其有故爵邑者,更益勿因。愿诸王明以令
士大夫,弗敢欺也。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於吴,诸王日夜用之弗
能尽。有当赐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遗之。敬以闻。”
七国反书闻天子,天子乃遣太尉条侯周亚夫将三十六将军,往击吴楚;遣曲
周侯郦寄击赵;将军栾布击齐;大将军窦婴屯荥阳,监齐赵兵。
吴楚反书闻,兵未发,窦婴未行,言故吴相袁盎。盎时家居,诏召入见。上
方与晁错调兵笇军食,上问袁盎曰:“君尝为吴相,知吴臣田禄伯为人乎?
今吴楚反,於公何如?”对曰:“不足忧也,今破矣。”上曰:“吴王即山铸钱,
煮海水为盐,诱天下豪桀,白头举事。若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何以言其无
能为也?”袁盎对曰:“吴有铜盐利则有之,安得豪桀而诱之!诚令吴得豪桀,
亦且辅王为义,不反矣。吴所诱皆无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率以反。”晁
错曰:“袁盎策之善。”上问曰:“计安出?”盎对曰:“愿屏左右。”上屏人,
独错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也。”乃屏错。错趋避东厢,恨甚。上卒
问盎,盎对曰:“吴楚相遗书,曰‘高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適过诸
侯,削夺之地’。故以反为名,西共诛晁错,复故地而罢。方今计独斩晁错,发
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削地,则兵可无血刃而俱罢。”於是上嘿然良久,曰:
“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盎曰:“臣愚计无出此,愿上孰计之。”
乃拜盎为太常,吴王弟子德侯为宗正。盎装治行。后十馀日,上使中尉召错,绐
载行东市。错衣朝衣斩东市。则遣袁盎奉宗庙,宗正辅亲戚,使告吴如盎策。至
吴,吴楚兵已攻梁壁矣。宗正以亲故,先入见,谕吴王使拜受诏。吴王闻袁盎来,
亦知其欲说己,笑而应曰:“我已为东帝,尚何谁拜?”不肯见盎而留之军中,
欲劫使将。盎不肯,使人围守,且杀之,盎得夜出,步亡去,走梁军,遂归报。
条侯将乘六乘传,会兵荥阳。至雒阳,见剧孟,喜曰:“七国反,吾乘传至
此,不自意全。又以为诸侯已得剧孟,剧孟今无动。吾据荥阳,以东无足忧者。”
至淮阳,问父绛侯故客邓都尉曰:“策安出?”客曰:“吴兵锐甚,难与争锋。
楚兵轻,不能久。方今为将军计,莫若引兵东北壁昌邑,以梁委吴,吴必尽锐攻
之。将军深沟高垒,使轻兵绝淮泗口,塞吴饟道。彼吴梁相敝而粮食竭,乃以
全彊制其罢极,破吴必矣。”条侯曰:“善。”从其策,遂坚壁昌邑南,轻兵绝
吴饟道。
吴王之初发也,吴臣田禄伯为大将军。田禄伯曰:“兵屯聚而西,无佗奇道,
难以就功。臣愿得五万人,别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长沙,入武关,与大王会,
此亦一奇也。”吴王太子谏曰:“王以反为名,此兵难以藉人,藉人亦且反王,
柰何?且擅兵而别,多佗利害,未可知也,徒自损耳。”吴王即不许田禄伯。
吴少将桓将军说王曰:“吴多步兵,步兵利险;汉多车骑,车骑利平地。愿
大王所过城邑不下,直弃去,疾西据雒阳武库,食敖仓粟,阻山河之险以令诸侯,
虽毋入关,天下固已定矣。即大王徐行,留下城邑,汉军车骑至,驰入梁楚之郊,
事败矣。”吴王问诸老将,老将曰:“此少年推锋之计可耳,安知大虑乎!”於
是王不用桓将军计。
吴王专并将其兵,未度淮,诸宾客皆得为将、校尉、候、司马,独周丘不得
用。周丘者,下邳人,亡命吴,酤酒无行,吴王濞薄之,弗任。周丘上谒,说王
曰:“臣以无能,不得待罪行间。臣非敢求有所将,愿得王一汉节,必有以报王。”
王乃予之。周丘得节,夜驰入下邳。下邳时闻吴反,皆城守。至传舍,召令。令
入户,使从者以罪斩令。遂召昆弟所善豪吏告曰:“吴反兵且至,至,屠下邳不
过食顷。今先下,家室必完,能者封侯矣。”出乃相告,下邳皆下。周丘一夜得
三万人,使人报吴王,遂将其兵北略城邑。比至城阳,兵十馀万,破城阳中尉军。
闻吴王败走,自度无与共成功,即引兵归下邳。未至,疽发背死。
二月中,吴王兵既破,败走,於是天子制诏将军曰:“盖闻为善者,天报之
以福;为非者,天报之以殃。高皇帝亲表功德,建立诸侯,幽王、悼惠王绝无后,
孝文皇帝哀怜加惠,王幽王子遂、悼惠王子卬等,令奉其先王宗庙,为汉藩国,
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吴王濞倍德反义,诱受天下亡命罪人,乱天下币,称病不
朝二十馀年,有司数请濞罪,孝文皇帝宽之,欲其改行为善。今乃与楚王戊、赵
王遂、胶西王卬、济南王辟光、菑川王贤、胶东王雄渠约从反,为逆无道,起兵
以危宗庙,贼杀大臣及汉使者,迫劫万民,夭杀无罪,烧残民家,掘其丘冢,甚
为暴虐。今卬等又重逆无道,烧宗庙,卤御物,朕甚痛之。朕素服避正殿,将军
其劝士大夫击反虏。击反虏者,深入多杀为功,斩首捕虏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杀之,
无有所置。敢有议诏及不如诏者,皆要斩。”
初,吴王之度淮,与楚王遂西败棘壁,乘胜前,锐甚。梁孝王恐,遣六将军
击吴,又败梁两将,士卒皆还走梁。梁数使使报条侯求救,条侯不许。又使使恶
条侯於上,上使人告条侯救梁,复守便宜不行。梁使韩安国及楚死事相弟张羽为
将军,乃得颇败吴兵。吴兵欲西,梁城守坚,不敢西,即走条侯军,会下邑。欲
战,条侯壁,不肯战。吴粮绝,卒饥,数挑战,遂夜奔条侯壁,惊东南。条侯使
备西北,果从西北入。吴大败,士卒多饥死,乃畔散。於是吴王乃与其麾下壮士
数千人夜亡去,度江走丹徒,保东越。东越兵可万馀人,乃使人收聚亡卒。汉使
人以利啗东越,东越即绐吴王,吴王出劳军,即使人鏦杀吴王,盛其头,驰传
以闻。吴王子子华、子驹亡走闽越。吴王之弃其军亡也,军遂溃,往往稍降太尉、
梁军。楚王戊军败,自杀。
三王之围齐临菑也,三月不能下。汉兵至,胶西、胶东、菑川王各引兵归。
胶西王乃袒跣,席稾,饮水,谢太后。王太子德曰:“汉兵远,臣观之已罢,可
袭,愿收大王馀兵击之,击之不胜,乃逃入海,未晚也。”王曰:“吾士卒皆已
坏,不可发用。”弗听。汉将弓高侯穨当遗王书曰:“奉诏诛不义,降者赦其罪,
复故;不降者灭之。王何处,须以从事。”王肉袒叩头汉军壁,谒曰:“臣卬奉
法不谨,惊骇百姓,乃苦将军远道至于穷国,敢请菹醢之罪。”弓高侯执金鼓见
之,曰:“王苦军事,愿闻王发兵状。”王顿首膝行对曰:“今者,晁错天子用
事臣,变更高皇帝法令,侵夺诸侯地。卬等以为不义,恐其败乱天下,七国发兵,
且以诛错。今闻错已诛,卬等谨以罢兵归。”将军曰:“王苟以错不善,何不以
闻?乃未有诏虎符,擅发兵击义国。以此观之,意非欲诛错也。”乃出诏书为王
读之。读之讫,曰:“王其自图。”王曰:“如卬等死有馀罪。”遂自杀。太后、
太子皆死。胶东、菑川、济南王皆死,国除,纳于汉。郦将军围赵十月而下之,
赵王自杀。济北王以劫故,得不诛,徙王菑川。
初,吴王首反,并将楚兵,连齐赵。正月起兵,三月皆破,独赵后下。复置
元王少子平陆侯礼为楚王,续元王后。徙汝南王非王吴故地,为江都王。
太史公曰:吴王之王,由父省也。能薄赋敛,使其众,以擅山海利。逆乱之
萌,自其子兴。争技发难,卒亡其本;亲越谋宗,竟以夷陨。晁错为国远虑,祸
反近身。袁盎权说,初宠后辱。故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山海不以封。“毋亲夷
狄,以疏其属”,盖谓吴邪?“毋为权首,反受其咎”,岂盎、错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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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2-5 10:40:24 | 只看该作者

卷一百五 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少时为人舍长。舍客长桑君过,
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馀年,乃呼扁鹊私坐,
间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扁鹊曰:“敬诺。”乃出
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
扁鹊。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
尽见五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为医或在齐,或在赵。在赵者名扁鹊。
当晋昭公时,诸大夫彊而公族弱,赵简子为大夫,专国事。简子疾,五日不
知人,大夫皆惧,於是召扁鹊。扁鹊入视病,出,董安于问扁鹊,扁鹊曰:“血
脉治也,而何怪!昔秦穆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
‘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適有所学也。帝告我:“晋国且大乱,五世不安。
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策
於是出。夫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於殽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今
主君之病与之同,不出三日必间,间必有言也。”
居二日半,简子寤,语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於钧天,广乐
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
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儿在帝侧,
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
亡。嬴姓将大败周人於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董安于受言,书而藏之。
以扁鹊言告简子,简子赐扁鹊田四万亩。
其后扁鹊过虢。虢太子死,扁鹊至虢宫门下,问中庶子喜方者曰:“太子何
病,国中治穰过於众事?”中庶子曰:“太子病血气不时,交错而不得泄,暴发
於外,则为中害。精神不能止邪气,邪气畜积而不得泄,是以阳缓而阴急,故暴
蹶而死。”扁鹊曰:“其死何如时?”曰:“鸡鸣至今。”曰:“收乎?”曰:
“未也,其死未能半日也。”“言臣齐勃海秦越人也,家在於郑,未尝得望精光
侍谒於前也。闻太子不幸而死,臣能生之。”中庶子曰:“先生得无诞之乎?何
以言太子可生也!臣闻上古之时,医有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洒,鑱石挢引,
案扤毒熨,一拨见病之应,因五藏之输,乃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
荒爪幕,湔浣肠胃,漱涤五藏,练精易形。先生之方能若是,则太子可生也;不
能若是而欲生之,曾不可以告咳婴之儿。”终日,扁鹊仰天叹曰:“夫子之为方
也,若以管窥天,以郄视文。越人之为方也,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言病之所
在。闻病之阳,论得其阴;闻病之阴,论得其阳。病应见於大表,不出千里,决
者至众,不可曲止也。子以吾言为不诚,试入诊太子,当闻其耳鸣而鼻张,循其
两股以至於阴,当尚温也。”
中庶子闻扁鹊言,目眩然而不瞚,舌挢然而不下,乃以扁鹊言入报虢君。
虢君闻之大惊,出见扁鹊於中阙,曰:“窃闻高义之日久矣,然未尝得拜谒於前
也。先生过小国,幸而举之,偏国寡臣幸甚。有先生则活,无先生则弃捐填沟壑,
长终而不得反。”言末卒,因嘘唏服臆,魂精泄横,流涕长潸,忽忽承<目夹>,悲
不能自止,容貌变更。扁鹊曰:“若太子病,所谓‘尸蹶’者也。夫以阳入阴中,
动胃繵缘,中经维络,别下於三焦、膀胱,是以阳脉下遂,阴脉上争,会气闭
而不通,阴上而阳内行,下内鼓而不起,上外绝而不为使,上有绝阳之络,下有
破阴之纽,破阴绝阳,色废脉乱,故形静如死状。太子未死也。夫以阳入阴支兰
藏者生,以阴入阳支兰藏者死。凡此数事,皆五藏蹙中之时暴作也。良工取之,
拙者疑殆。”
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有间,太子苏。乃使子豹为
五分之熨,以八减之齐和煮之,以更熨两胁下。太子起坐。更適阴阳,但服汤二
旬而复故。故天下尽以扁鹊为能生死人。扁鹊曰:“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
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
扁鹊过齐,齐桓侯客之。入朝见,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深。”桓侯
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谓左右曰:“医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为功。”
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血脉,不治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
扁鹊出,桓侯不悦。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肠胃间,不治将深。”
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不悦。后五日,扁鹊复见,望见桓侯而退走。桓侯使人
问其故。扁鹊曰:“疾之居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
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其在骨髓,虽司命无柰之何。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
后五日,桓侯体病,使人召扁鹊,扁鹊已逃去。桓侯遂死。
使圣人预知微,能使良医得蚤从事,则疾可已,身可活也。人之所病,病疾
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於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
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適,三不治也;阴阳并,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
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
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
即为耳目痹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秦太医令李
醯自知伎不如扁鹊也,使人刺杀之。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
太仓公者,齐太仓长,临菑人也,姓淳于氏,名意。少而喜医方术。高后八
年,更受师同郡元里公乘阳庆。庆年七十馀,无子,使意尽去其故方,更悉以禁
方予之,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死生,决嫌疑,定可治,及药论,
甚精。受之三年,为人治病,决死生多验。然左右行游诸侯,不以家为家,或不
为人治病,病家多怨之者。
文帝四年中,人上书言意,以刑罪当传西之长安。意有五女,随而泣。意怒,
骂曰:“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於是少女缇萦伤父之言,乃随父西。上
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
可复续,虽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妾愿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
使得改行自新也。”书闻,上悲其意,此岁中亦除肉刑法。
意家居,诏召问所为治病死生验者几何人也,主名为谁。
诏问故太仓长臣意:“方伎所长,及所能治病者?有其书无有?皆安受学?
受学几何岁?尝有所验,何县里人也?何病?医药已,其病之状皆何如?具悉而
对。”臣意对曰:
自意少时,喜医药,医药方试之多不验者。至高后八年,得见师临菑元里公
乘阳庆。庆年七十馀,意得见事之。谓意曰:“尽去而方书,非是也。庆有古先
道遗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生死,决嫌疑,定可治,及药论书,
甚精。我家给富,心爱公,欲尽以我禁方书悉教公。”臣意即曰:“幸甚,非意
之所敢望也。”臣意即避席再拜谒,受其脉书上下经、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
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敏感詞>,受读解验之,可一年所。明岁即验之,有验,
然尚未精也。要事之三年所,即尝已为人治,诊病决死生,有验,精良。今庆已
死十年所,臣意年尽三年,年三十九岁也。
齐侍御史成自言病头痛,臣意诊其脉,告曰:“君之病恶,不可言也。”即
出,独告成弟昌曰:“此病疽也,内发於肠胃之间,后五日当臃肿,后八日呕脓
死。”成之病得之饮酒且内。成即如期死。所以知成之病者,臣意切其脉,得肝
气。肝气浊而静,此内关之病也。脉法曰“脉长而弦,不得代四时者,其病主在
於肝。和即经主病也,代则络脉有过”。经主病和者,其病得之筋髓里。其代绝
而脉贲者,病得之酒且内。所以知其后五日而臃肿,八日呕脓死者,切其脉时,
少阳初代。代者经病,病去过人,人则去。络脉主病,当其时,少阳初关一分,
故中热而脓未发也,及五分,则至少阳之界,及八日,则呕脓死,故上二分而脓
发,至界而臃肿,尽泄而死。热上则熏阳明,烂流络,流络动则脉结发,脉结发
则烂解,故络交。热气已上行,至头而动,故头痛。
齐王中子诸婴儿小子病,召臣意诊切其脉,告曰:“气鬲病。病使人烦懑,
食不下,时呕沫。病得之心忧,数忔食饮。”臣意即为之作下气汤以饮之,一
日气下,二日能食,三日即病愈。所以知小子之病者,诊其脉,心气也,浊躁而
经也,此络阳病也。脉法曰“脉来数疾去难而不一者,病主在心”。周身热,脉
盛者,为重阳。重阳者,逿心主。故烦懑食不下则络脉有过,络脉有过则血
上出,血上出者死。此悲心所生也,病得之忧也。
齐郎中令循病,众医皆以为蹙入中,而刺之。臣意诊之,曰:“涌疝也,令
人不得前后溲。”循曰:“不得前后溲三日矣。”臣意饮以火齐汤,一饮得前后
溲,再饮大溲,三饮而疾愈。病得之内。所以知循病者,切其脉时,右口气急,
脉无五藏气,右口脉大而数。数者中下热而涌,左为下,右为上,皆无五藏应,
故曰涌疝。中热,故溺赤也。
齐中御府长信病,臣意入诊其脉,告曰:“热病气也。然暑汗,脉少衰,不
死。”曰:“此病得之当浴流水而寒甚,已则热。”信曰:“唯,然!往冬时,
为王使於楚,至莒县阳周水,而莒桥梁颇坏,信则揽车辕未欲渡也,马惊,即堕,
信身入水中,几死,吏即来救信,出之水中,衣尽濡,有间而身寒,已热如火,
至今不可以见寒。”臣意即为之液汤火齐逐热,一饮汗尽,再饮热去,三饮病已。
即使服药,出入二十日,身无病者。所以知信之病者,切其脉时,并阴。脉法曰
“热病阴阳交者死”。切之不交,并阴。并阴者,脉顺清而愈,其热虽未尽,犹
活也。肾气有时间浊,在太阴脉口而希,是水气也。肾固主水,故以此知之。失
治一时,即转为寒热。
齐王太后病,召臣意入诊脉,曰:“风瘅客脬,难於大小溲,溺赤。”臣意
饮以火齐汤,一饮即前后溲,再饮病已,溺如故。病得之流汗出氵循。氵循者,
去衣而汗晞也。所以知齐王太后病者,臣意诊其脉,切其太阴之口,湿然风气也。
脉法曰“沈之而大坚,浮之而大紧者,病主在肾”。肾切之而相反也,脉大而躁。
大者,膀胱气也;躁者,中有热而溺赤。
齐章武里曹山跗病,臣意诊其脉,曰:“肺消瘅也,加以寒热。”即告其人
曰:“死,不治。適其共养,此不当医治。”法曰“后三日而当狂,妄起行,欲
走;后五日死”。即如期死。山跗病得之盛怒而以接内。所以知山跗之病者,臣
意切其脉,肺气热也。脉法曰“不平不鼓,形弊”。此五藏高之远数以经病也,
故切之时不平而代。不平者,血不居其处;代者,时参击并至,乍躁乍大也。此
两络脉绝,故死不治。所以加寒热者,言其人尸夺。尸夺者,形弊;形弊者,不
当关灸鑱石及饮毒药也。臣意未往诊时,齐太医先诊山跗病,灸其足少阳脉口,
而饮之半夏丸,病者即泄注,腹中虚;又灸其少阴脉,是坏肝刚绝深,如是重损
病者气,以故加寒热。所以后三日而当狂者,肝一络连属结绝乳下阳明,故络绝,
开阳明脉,阳明脉伤,即当狂走。后五日死者,肝与心相去五分,故曰五日尽,
尽即死矣。
齐中尉潘满如病少腹痛,臣意诊其脉,曰:“遗积瘕也。”臣意即谓齐太仆
臣饶、内史臣繇曰:“中尉不复自止於内,则三十日死。”后二十馀日,溲血死。
病得之酒且内。所以知潘满如病者,臣意切其脉深小弱,其卒然合合也,是脾气
也。右脉口气至紧小,见瘕气也。以次相乘,故三十日死。三阴俱抟者,如法;
不俱抟者,决在急期;一抟一代者,近也。故其三阴抟,溲血如前止。
阳虚侯相赵章病,召臣意。众医皆以为寒中,臣意诊其脉曰:“迵风。”
迵风者,饮食下嗌而辄出不留。法曰“五日死”,而后十日乃死。病得之酒。
所以知赵章之病者,臣意切其脉,脉来滑,是内风气也。饮食下嗌而辄出不留者,
法五日死,皆为前分界法。后十日乃死,所以过期者,其人嗜粥,故中藏实,中
藏实故过期。师言曰“安穀者过期,不安穀者不及期”。
济北王病,召臣意诊其脉,曰:“风蹶胸满。”即为药酒,尽三石,病已。
得之汗出伏地。所以知济北王病者,臣意切其脉时,风气也,心脉浊。病法“过
入其阳,阳气尽而阴气入”。阴气入张,则寒气上而热气下,故胸满。汗出伏地
者,切其脉,气阴。阴气者,病必入中,出及瀺水也。
齐北宫司空命妇出於病,众医皆以为风入中,病主在肺,刺其足少阳脉。臣
意诊其脉,曰:“病气疝,客於膀胱,难於前后溲,而溺赤。病见寒气则遗溺,
使人腹肿。”出於病得之欲溺不得,因以接内。所以知出於病者,切其脉大而实,
其来难,是蹶阴之动也。脉来难者,疝气之客於膀胱也。腹之所以肿者,言蹶阴
之络结小腹也。蹶阴有过则脉结动,动则腹肿。臣意即灸其足蹶阴之脉,左右各
一所,即不遗溺而溲清,小腹痛止。即更为火齐汤以饮之,三日而疝气散,即愈。
故济北王阿母自言足热而懑,臣意告曰:“热蹶也。”则刺其足心各三所,
案之无出血,病旋已。病得之饮酒大醉。
济北王召臣意诊脉诸女子侍者,至女子竖,竖无病。臣意告永巷长曰:“竖
伤脾,不可劳,法当春呕血死。”臣意言王曰:“才人女子竖何能?”王曰:
“是好为方,多伎能,为所是案法新,往年市之民所,四百七十万,曹偶四人。”
王曰:“得毋有病乎?”臣意对曰:“竖病重,在死法中。”王召视之,其颜色
不变,以为不然,不卖诸侯所。至春,竖奉剑从王之厕,王去,竖后,王令人召
之,即仆於厕,呕血死。病得之流汗。流汗者,法病内重,毛发而色泽,脉不衰,
此亦内关之病也。
齐中大夫病龋齿,臣意灸其左大阳明脉,即为苦参汤,日嗽三升,出入五六
日,病已。得之风,及卧开口,食而不嗽。
菑川王美人怀子而不乳,来召臣意。臣意往,饮以莨药一撮,以酒饮
之,旋乳。臣意复诊其脉,而脉躁。躁者有馀病,即饮以消石一齐,出血,血如
豆比五六枚。
齐丞相舍人奴从朝入宫,臣意见之食闺门外,望其色有病气。臣意即告宦者
平。平好为脉,学臣意所,臣意即示之舍人奴病,告之曰:“此伤脾气也,当至
春鬲塞不通,不能食饮,法至夏泄血死。”宦者平即往告相曰:“君之舍人奴有
病,病重,死期有日。”相君曰:“卿何以知之?”曰:“君朝时入宫,君之舍
人奴尽食闺门外,平与仓公立,即示平曰,病如是者死。”相即召舍人而谓之曰:
“公奴有病不?”舍人曰:“奴无病,身无痛者。”至春果病,至四月,泄血死。
所以知奴病者,脾气周乘五藏,伤部而交,故伤脾之色也,望之杀然黄,察之如
死青之兹。众医不知,以为大虫,不知伤脾。所以至春死病者,胃气黄,黄者土
气也,土不胜木,故至春死。所以至夏死者,脉法曰“病重而脉顺清者曰内关”,
内关之病,人不知其所痛,心急然无苦。若加以一病,死中春;一愈顺,及一时。
其所以四月死者,诊其人时愈顺。愈顺者,人尚肥也。奴之病得之流汗数出,炙
於火而以出见大风也。
菑川王病,召臣意诊脉,曰:“蹶上为重,头痛身热,使人烦懑。”臣意即
以寒水拊其头,刺足阳明脉,左右各三所,病旋已。病得之沐发未乾而卧。诊如
前,所以蹶,头热至肩。
齐王黄姬兄黄长卿家有酒召客,召臣意。诸客坐,未上食。臣意望见王后弟
宋建,告曰:“君有病,往四五日,君要胁痛不可俯仰,又不得小溲。不亟治,
病即入濡肾。及其未舍五藏,急治之。病方今客肾濡,此所谓‘肾痺’也。”宋
建曰:“然,建故有要脊痛。往四五日,天雨,黄氏诸倩见建家京下方石,即弄
之,建亦欲效之,效之不能起,即复置之。暮,要脊痛,不得溺,至今不愈。”
建病得之好持重。所以知建病者,臣意见其色,太阳色乾,肾部上及界要以下者
枯四分所,故以往四五日知其发也。臣意即为柔汤使服之,十八日所而病愈。
济北王侍者韩女病要背痛,寒热,众医皆以为寒热也。臣意诊脉,曰:“内
寒,月事不下也。”即窜以药,旋下,病已。病得之欲男子而不可得也。所以知
韩女之病者,诊其脉时,切之,肾脉也,啬而不属。啬而不属者,其来难,坚,
故曰月不下。肝脉弦,出左口,故曰欲男子不可得也。
临菑氾里女子薄吾病甚,众医皆以为寒热笃,当死,不治。臣意诊其脉,曰:
“蛲瘕。”蛲瘕为病,腹大,上肤黄粗,循之戚戚然。臣意饮以芫华一撮,即出
蛲可数升,病已,三十日如故。病蛲得之於寒湿,寒湿气宛笃不发,化为虫。臣
意所以知薄吾病者,切其脉,循其尺,其尺索刺粗,而毛美奉发,是虫气也。其
色泽者,中藏无邪气及重病。
齐淳于司马病,臣意切其脉,告曰:“当病迵风。迵风之状,饮食
下嗌辄后之。病得之饱食而疾走。”淳于司马曰:“我之王家食马肝,食饱甚,
见酒来,即走去,驱疾至舍,即泄数十出。”臣意告曰:“为火齐米汁饮之,七
八日而当愈。”时医秦信在旁,臣意去,信谓左右阁都尉曰:“意以淳于司马病
为何?”曰:“以为迵风,可治。”信即笑曰:“是不知也。淳于司马病,
法当后九日死。”即后九日不死,其家复召臣意。臣意往问之,尽如意诊。臣即
为一火齐米汁,使服之,七八日病已。所以知之者,诊其脉时,切之,尽如法。
其病顺,故不死。
齐中郎破石病,臣意诊其脉,告曰:“肺伤,不治,当后十日丁亥溲血死。”
即后十一日,溲血而死。破石之病,得之堕马僵石上。所以知破石之病者,切其
脉,得肺阴气,其来散,数道至而不一也。色又乘之。所以知其堕马者,切之得
番阴脉。番阴脉入虚里,乘肺脉。肺脉散者,固色变也乘也。所以不中期死者,
师言曰:“病者安穀即过期,不安穀则不及期”。其人嗜黍,黍主肺,故过期。
所以溲血者,诊脉法曰“病养喜阴处者顺死,养喜阳处者逆死”。其人喜自静,
不躁,又久安坐,伏几而寐,故血下泄。
齐王侍医遂病,自练五石服之。臣意往过之,遂谓意曰:“不肖有病,幸诊
遂也。”臣意即诊之,告曰:“公病中热。论曰‘中热不溲者,不可服五石’。
石之为药精悍,公服之不得数溲,亟勿服。色将发臃。”遂曰:“扁鹊曰‘阴石
以治阴病,阳石以治阳病’。夫药石者有阴阳水火之齐,故中热,即为阴石柔齐
治之;中寒,即为阳石刚齐治之。”臣意曰:“公所论远矣。扁鹊虽言若是,然
必审诊,起度量,立规矩,称权衡,合色脉表里有馀不足顺逆之法,参其人动静
与息相应,乃可以论。论曰‘阳疾处内,阴形应外者,不加悍药及鑱石’。夫
悍药入中,则邪气辟矣,而宛气愈深。诊法曰‘二阴应外,一阳接内者,不可以
刚药’。刚药入则动阳,阴病益衰,阳病益箸,邪气流行,为重困於俞,忿发为
疽。”意告之后百馀日,果为疽发乳上,入缺盆,死。此谓论之大体也,必有经
纪。拙工有一不习,文理阴阳失矣。
齐王故为阳虚侯时,病甚,众医皆以为蹶。臣意诊脉,以为痺,根在右胁下,
大如覆杯,令人喘,逆气不能食。臣意即以火齐粥且饮,六日气下;即令更服丸
药,出入六日,病已。病得之内。诊之时不能识其经解,大识其病所在。
臣意尝诊安阳武都里成开方,开方自言以为不病,臣意谓之病苦沓风,三岁
四支不能自用,使人瘖,瘖即死。今闻其四支不能用,瘖而未死也。病得之数饮
酒以见大风气。所以知成开方病者,诊之,其脉法奇咳言曰“藏气相反者死”。
切之,得肾反肺,法曰“三岁死”也。
安陵阪里公乘项处病,臣意诊脉,曰:“牡疝。”牡疝在鬲下,上连肺。病
得之内。臣意谓之:“慎毋为劳力事,为劳力事则必呕血死。”处后蹴踘,要蹶
寒,汗出多,即呕血。臣意复诊之,曰:“当旦日日夕死。”即死。病得之内。
所以知项处病者,切其脉得番阳。番阳入虚里,处旦日死。一番一络者,牡疝也。
臣意曰:他所诊期决死生及所治已病众多,久颇忘之,不能尽识,不敢以对。
问臣意:“所诊治病,病名多同而诊异,或死或不死,何也?”对曰:“病
名多相类,不可知,故古圣人为之脉法,以起度量,立规矩,县权衡,案绳墨,
调阴阳,别人之脉各名之,与天地相应,参合於人,故乃别百病以异之,有数者
能异之,无数者同之。然脉法不可胜验,诊疾人以度异之,乃可别同名,命病主
在所居。今臣意所诊者,皆有诊籍。所以别之者,臣意所受师方適成,师死,以
故表籍所诊,期决死生,观所失所得者合脉法,以故至今知之。”
问臣意曰:“所期病决死生,或不应期,何故?”对曰:“此皆饮食喜怒不
节,或不当饮药,或不当针灸,以故不中期死也。”
问臣意:“意方能知病死生,论药用所宜,诸侯王大臣有尝问意者不?及文
王病时,不求意诊治,何故?”对曰:“赵王、胶西王、济南王、吴王皆使人来
召臣意,臣意不敢往。文王病时,臣意家贫,欲为人治病,诚恐吏以除拘臣意也,
故移名数,左右不脩家生,出行游国中,问善为方数者事之久矣,见事数师,悉
受其要事,尽其方书意,及解论之。身居阳虚侯国,因事侯。侯入朝,臣意从之
长安,以故得诊安陵项处等病也。”
问臣意:“知文王所以得病不起之状?”臣意对曰:“不见文王病,然窃闻
文王病喘,头痛,目不明。臣意心论之,以为非病也。以为肥而蓄精,身体不得
摇,骨肉不相任,故喘,不当医治。脉法曰‘年二十脉气当趋,年三十当疾步,
年四十当安坐,年五十当安卧,年六十已上气当大董’。文王年未满二十,方脉
气之趋也而徐之,不应天道四时。后闻医灸之即笃,此论病之过也。臣意论之,
以为神气争而邪气入,非年少所能复之也,以故死。所谓气者,当调饮食,择晏
日,车步广志,以適筋骨肉血脉,以泻气。故年二十,是谓‘易贸’。法不当砭
灸,砭灸至气逐。”
问臣意:“师庆安受之?闻於齐诸侯不?”对曰:“不知庆所师受。庆家富,
善为医,不肯为人治病,当以此故不闻。庆又告臣意曰:‘慎毋令我子孙知若学
我方也。’”
问臣意:“师庆何见於意而爱意,欲悉教意方?”对曰:“臣意不闻师庆为
方善也。意所以知庆者,意少时好诸方事,臣意试其方,皆多验,精良。臣意闻
菑川唐里公孙光善为古传方,臣意即往谒之。得见事之,受方化阴阳及传语法,
臣意悉受书之。臣意欲尽受他精方,公孙光曰:‘吾方尽矣,不为爱公所。吾身
已衰,无所复事之。是吾年少所受妙方也,悉与公,毋以教人。’臣意曰:‘得
见事侍公前,悉得禁方,幸甚。意死不敢妄传人。’居有间,公孙光间处,臣意
深论方,见言百世为之精也。师光喜曰:‘公必为国工。吾有所善者皆疏,同产
处临菑,善为方,吾不若,其方甚奇,非世之所闻也。吾年中时,尝欲受其方,
杨中倩不肯,曰“若非其人也”。胥与公往见之,当知公喜方也。其人亦老矣,
其家给富。’时者未往,会庆子男殷来献马,因师光奏马王所,意以故得与殷善。
光又属意於殷曰:‘意好数,公必谨遇之,其人圣儒。’即为书以意属阳庆,以
故知庆。臣意事庆谨,以故爱意也。”
问臣意曰:“吏民尝有事学意方,及毕尽得意方不?何县里人?”对曰:
“临菑人宋邑。邑学,臣意教以五诊,岁馀。济北王遣太医高期、王禹学,臣意
教以经脉高下及奇络结,当论俞所居,及气当上下出入邪正逆顺,以宜鑱石,
定砭灸处,岁馀。菑川王时遣太仓马长冯信正方,臣意教以案法逆顺,论药法,
定五味及和齐汤法。高永侯家丞杜信,喜脉,来学,臣意教以上下经脉五诊,二
岁馀。临菑召里唐安来学,臣意教以五诊上下经脉,奇咳,四时应阴阳重,未成,
除为齐王侍医。”
问臣意:“诊病决死生,能全无失乎?”臣意对曰:“意治病人,必先切其
脉,乃治之。败逆者不可治,其顺者乃治之。心不精脉,所期死生视可治,时时
失之,臣意不能全也。”
太史公曰: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故扁鹊以其伎见
殃,仓公乃匿迹自隐而当刑。缇萦通尺牍,父得以后宁。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
之器”,岂谓扁鹊等邪?若仓公者,可谓近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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