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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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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0-1-20 14:18:2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作者不是我,也可以说是我。毕竟老婆就是我的,我的就是老婆的。(我都是我老婆的……)
老婆的新小说,转过来给大家学习一下。
我家这位专业小说,天生的强生的。

作者:羽笑然(恩,大家喊她慕容夫人就好,捋须)

【一】

                  腊月十八 细雨廉纤 忌沐浴祭神 宜把酒观花

                  颜无尽拨亮桌前一盏油灯,灯芯只剩半分,想来支撑不过夤夜,惶惶灯影照着那风炉上的烟火气,平空生出些萧瑟的况味。 好在加了青梅的桑落酿火候正足,馋人似的,香气堪堪飘了出来。这风雪夜的天与地,一方屋檐总能给人温暖的假象。

                  下了三天的雪在今日小了,天却还是阴的。殷无涯鼻尖皱了皱,深吸一口异样的酒香。举头望去,留醉楼里的油灯半寐,他一脚踩上积雪,整整衣衫,轻快拾上台阶。

                  颜无尽正是背门而坐,露出好大一块空门。殷无涯裹着一身风雪窜了进来,他也并不抬头,身后的门吱呀呀合了半扇回去,两道影子泾渭分明,投在墙上皆有几分伶俜,殷无涯在门前站了一站,跺足呵手,没话找话,“好冷的天!”

                  于是两人面对面坐下,油灯却已熄了,只剩下风炉里蓝色的火光,映照在颜无尽脸上,越发苍白如玉。殷无涯看得呆了,颜无尽递去一杯酒,唇角浅勾:“ 来得不早不晚,正赶上一壶好酒------口气转而挑挞:“若是看够了,有话说话,没的扰了我一场无边风月,陪你喝酒还得我自己掏银子。”

                  殷无涯接了酒来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烧出一道灼印,呛得他直抹眼泪。
                 “真他妈。。。要命。”
                  颜无尽莞尔,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动,“春日酿的桑落,到今天我第一次启封,是你不识货,唐突了我一壶好酒。”
                  殷无涯扬眉,一把拨开他在眼前晃动的手,“一壶桑落也值得大惊小怪,看来颜公子这些年忙得落拓。”
                 “要说忙,怎及殿下日理万机。殿下忙是为天下黎民,我不过为果腹充饥,若说殿下是为了跟颜某人斗嘴而来,我是断断不信的。”承了他的揶揄,颜无尽换了口气,毕恭毕敬。瞬间便拉开两人的距离。
                  殷无涯一时语噎,转着酒杯不说话,颜无尽殷勤地靠上来,又替他满上,做了个请的姿势:“看来殿下酒还喝得不够,还知道难为情。”
                 “你!”殷无涯顿时大怒,手一挥,杯子便被掷到对面墙上去,颜无尽不怕他,闲闲摇扇,风炉里的焰头时明时暗,炉上的酒已经烫熟。
                  殷无涯空吹了半天胡子,最后还是软下来。拎起酒壶朝着颜无尽讪讪:“你还是这个口味,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改一改。”
                  未见面时总觉得有许多话要说,见了面却讪讪,殷无涯心里有些紧张。

                  
                  颜无尽支了头懒欹桌案,微昧的烛光映着他的脸,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一如当年般清俊。殷无涯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眉头,他未变,自己却已生出了面纹。
                  “殿下的口味改得不少,连这桑落酿也不喜欢了。”颜无尽叹了口气,悠悠的,不难听出讥讽。殷无涯拧起眉,猛然一拍桌子。“颜无尽,你阴阳怪气地做什么。”
                 “殿下今天话里有话。”颜无尽还是懒懒的,“或者是记恨我当年多多克扣你的银子,要跟我秋后算账?”
                 “这架子我是要摆足的,谁叫是殿下有求于我,而不是我有求于殿下。”杯子送到唇边,颜无尽展颜,弯眸里流光泽泽。


                 
             “如果殿下为国事而来,我看喝了这杯酒,大家各自回家吧。”              
              他的手还是凉,指尖仿佛玉雕,触到唇,唇也被冻住,殷无涯说不出话了,只好就着他的手喝完那杯酒。

              风雪中,灯影里,对坐着,仿佛时间凝练。
             “雄图霸业都是空,不如回家哄孩子,我现在就这点志气 ,殿下若是找我 ,是找错了人。” 认真看进殷无涯双眸,颜无尽唇畔还有一丝笑。
            “雄图霸业都是空么?”殷无涯被他说得更是讪讪,举手抬足也显得局促,仿佛空间太小,多少手段也施展不开。“当年你不告而别也是这个缘故么。”垂下头,目光落在酒面上,转了话头:“这酒的味道,多少年依旧如一,也不知这留醉楼的老板娘到底用了什么方子,酿得如此好酒。若是王府中也有这良方,该是件美事。 ”
             “方才还说不过一壶桑落酿而已。”语气重心落在而已上,颜无尽着意跟他过不去。看着殷无涯面上青筋一凸,抿唇暗笑,多少年也改不了的傻,和他斗嘴就是一种乐趣。

              “这么说殿下是来寻良方了?”颜无尽伸出右手端详,五指纤长细润,微光里仿佛上好的汝瓷,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罄。然后他叹了口气。“这是双握刀的手,技击精湛便可于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但双拳难抵四手,终归不能全身而退------殿下的手却与这手不同,惯握权柄杀伐决断,抬手张袖间便可伏尸百步,流血漂橹,所以殿下的良方自是可治天下的痼疾,我却没有一张药方治殿下的心病了。”
         
              颜无尽的道理很冠冕,态度也很分明。

              殷无涯捧着酒盏坐着,杯中的酒已凉透,釜中火也一分分暗下去 。黑暗洇上他的衣袍,浓得化不开。

             原来还是开不了口啊。殷无涯想,遇事他总是第一个想到颜无尽,却总是最后一个向他开口。
            
            “我说殷少侠,我只怕你酒喝得多了,握刀的手不稳,你丢了命不打紧,我抽不到银子事大。”
            “我看你是黑了心肠,只认得一个钱字。”
            “不不,若苏少侠你过身了,我绝不再找别的杀手,这可是情比金重?”
            “去你的情比金坚!”


             模糊了前尘往事,风雪却越发地紧了,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该是剑。
             多年前也有这么仿似的夜晚 ,他发上的风雪化了,火却烧上了眉端。

             “只是,如今呢,我只有这么点志气, 倒真是勉强不来。”颜无尽敦雅地笑笑,仿佛是说给自己听。起身推开门,半玩笑半威胁:“夜了, 殿下若再不回府,可要在这里住长了。”

              殷无涯咧嘴:“你果然还是老样子,这么着急便撵我走。”朝着屋内高呼:“老板娘,再来一壶酒。”回头望向颜无尽,目光灼热得仿佛两块炭:“颜无尽,不介意再陪殷无涯喝上几杯吧。”


            “不介意喝你殷无涯几杯酒。”颜无尽儒雅笑着,手在半空中一顿,本欲拍上他的肩头,           最终还是避开。笑笑:“却介意喝殷王几杯,往事已矣,你我终是殊途,一杯酒也喝得不尽兴。”低下头,空了的酒盏在指间转动,杯中还有余液,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扬起唇,颜无尽笑得诚恳:“ 如果你是殷无涯,我们可以继续做生意,如有一日你过身,我替你收尸。如果你是殷王,我就只好尽了杯中余酿,有话烂在肚里头,省得来日饮砒霜,死个肝肠寸断。”

             刃光一脉,被炉火映成幽蓝色,瞥尔间朝着颜无尽颈侧飞来,颜无尽反应快,急忙闪过,还是有几缕断发飘在空中。隔了幽幽烟水路,殷无涯的脸极远又极近, 抿着唇, 提腕又要刺来。那架势不依不饶,不死不休。 这次颜无尽抓住他的手,低声怒斥:“说不过就动手,跟个女人似的!” 眉一挑,就扣住他脉门狠狠发力,抬头见他一脸青白,兀自强撑着不低头,但那眼神终究出卖了他。

            江湖人,万事不低头。坐了几年王位,道上规矩倒没忘。手段却还是这么的。。幼稚。

            可笑,心中嘀咕一声,废然摔开他的手。冷眼抱肘,一时静下来,只听见落雪簌簌,丁铃檐马。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0-1-20 14:19:12 | 只看该作者
【二】
            辛逐胤活着的时候,曾经和殷无涯喝过一次酒,借了酒劲,他问,你觉得颜无涯是个怎样的人呢。
            那时候殷无涯认识颜无尽的时间还不长,对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所以他只好竭尽自己的形容能力跟辛逐胤形容,“他,大概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吧。”
            辛逐胤扬扬手中酒坛,唇歪着,尽是恶意,又让人觉得隐隐温暖。“他是个无趣的人。”
            无趣之极。殷无涯在心中补上一句。当然,他并没有在辛逐胤面前说出来。

            颜无尽是个勾陈,那是黑道上的行话,就是杀手中间人,殷无涯和辛逐胤都做过他的杀手,殷无涯入这行时,辛逐胤已经是道上的老手,所以最初几次任务,都是辛逐胤带着他做的。

            殷无涯记得辛逐胤是个侠士,侠士掌中的剑只杀该杀之人。侠士也通常死得比较早。

            


           秋风秋雨愁杀人。颜无尽敲着书案唱了一句戏词,辛逐胤在一旁聒噪,手拂上颜无尽的脸,目中声色迷离“来,给大爷再唱个曲儿…爷要听吊孝思春。”
            颜无尽冷哼一声,一杯凉茶照面泼过去。辛逐胤伸舌将面上的水迹舔净,依旧不肯收敛,一条腿搭在书案上,身子朝颜无尽挤挤。“你是个明里的先生,暗里的勾陈。明白人到这世上走一遭,也不过是个朝生暮死的事。”
            他侧过脸去看颜无尽,颜无尽的脸在火丸后不甚明晰。然后他叹了口气,话里忽然有几分沉重:“你是个有功名的,就算不去博个紫衣朱绶,也不必挣这满手是血的银子。”

          “银子就是银子,怎么来的都不打紧。”颜无尽弯起眼眸,“你的话多了,酒能伤身,也能误事。”他从袖中抽出一份名单,递给辛逐胤:“罗方。”

           辛逐胤低下头,名单上用朱墨写着两个字,上了颜无尽的名单,那么这个人就已经是个死人。

           “罗方。”辛逐胤的语调上扬,有些讥诮的况味。一双眼看住了颜无尽。
           “六年零四个月十九天。”颜无尽明白他的意思。“他做我的杀手已经六年零四个月十九天,替                     我杀了五十七个人,失手两次。”
          “我记得他第一次来找我,正是小寒,他饿了很久,眼睛里冒着绿光,我请他吃了一顿饭,一顿饭后,他成了我的杀手。”

           “罗方是不是个好杀手。”辛逐胤忍不住多嘴。颜无尽不说话,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银票,一共五张,每张一百两。细细致致地展在书案上,用一方镇纸压住。
           “这笔生意,我出钱。”
            
            偏弄又深又长。一扇窄小的朱门上剥了漆,被经年的雨水冲刷得颓白。辛逐胤贴着门缝凑上去,隐约听见里院传来酒令调笑声。他木着脸叩响朱门,见久无人应,掌上便加了三分力,砰的一响裂门而入,院内的人竟然还没有动静。

            辛逐胤径直进了内堂,满屋子酒气香氛,烟雾缭乱得不似凡尘。“这气味。。”他皱了皱鼻子,是福寿膏。 扶桑来的异品,调在酒中服下能让人欲仙欲死如临幻境,却能麻痹人的四肢五感,是做杀手的大忌。      
            辛逐胤一个大步踏过,拉住地上瘫成一团的那人的衣领低喝:“罗方,你这是作死。”
            罗方迷糊中欲睁眼辨认扭住自己衣领的究竟是何人,无奈力不从心。连日的醉生梦死已耗去了他大半的精神力,这时只呵呵傻笑着,举手拂一拂辛逐胤的脸,“来。。我们再。。”
            辛逐胤兜腹一拳,疼得罗方全身痉挛,腹中事物尽数吐了出来,辛逐胤也不避污秽,冷眼见他清醒了些,便开口问:“你的手伤到底怎样了?”
            罗方蜷缩在一旁喘够了气,这才认出来人是谁,脸上立刻挂了一副笑,“原来是辛兄。来来,陪我喝一杯,小弟特地从扶桑带回的清酒,配上小牛腰肉就是绝顶的珍馐。”提酒壶的手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捉住,罗方不得已扬起脸,辛逐胤的脸上却没有表情。
           “辛兄。。。。。”被辛逐胤抓住手,罗方的话中尽是躲闪,辛逐胤握住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微一用力,纱布里似裹着的一团软肉。
            
            罗方,右手骜牙剑,招式丑怪然而有效,一招可夺人性命,道上人称,老树无花着丑枝。
            
            疼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心里的惊惧。罗方哀恳的目光投过来,辛逐胤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影大人小,呼之欲出。
            但他还是冷冷开口了:“你的手骨骼尽碎,好不了了。”他替罗方拿起了酒壶,倒一杯酒送到他唇边,“你的妻妾我安置在南门,已经付给她们三千两银子,告诉他们不必等你,该改嫁的改嫁,该回家的回家。”
            杯中酒倒影出罗方的脸,辛逐胤避了开去,低头看着脚下的影子,被灯火拉长得仿若妖魔。
           
           “辛兄是什么意思?”还有侥幸,罗方的声音抖抖的。
           “我的意思你当然明白。”辛逐胤抬起头,“我已经为你安排了一个很好的去处。”
           “我不去!”罗方如唔鬼魅,忽然挣脱他的控制,翻身就跑,离弦箭一般冲出了院门。


            巷子很窄,这本就是很隐匿的地方,青石路很滑,平日里被姐儿的脂粉水冲刷得光腻可鉴。

            罗方跑不远就已跌了好几跤,最后一次跌倒时,眼前已多了双脚,穿着厚底的黑靴,往上是辛逐胤如同鬼魅般的脸。罗方终于绝望,浑身颤抖着声泪俱下:“辛兄,你就饶了我行不,看在大家都是做这卖命换钱的活路。”他在地上滚着揉着,本来就肮脏之极的衣服混了泥水,滚得一身都是,看上去就跟乞丐没什么分别。
         
           辛逐胤却怒了,低喝道:“站起来!”然而罗方非但没起来,反缩成一团躲入了墙角。辛逐胤上前一步提住他的衣进,将他整个人提离了地。“死要死得有骨气,你这算什么。”
           罗方自知今日必定难逃,死前反而坦然,大笑着对辛逐胤说:“你不害怕,只因为今日还不是你的死期,可是总有一日,你会步上我的后尘,我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你,问一问颜无尽对你用了什么手段。”
                 
          当时颜无尽站在盈盈烛火间,细细点完银票。最后一句话是,“他已是个没用的人,没用的人总是不太安全的。”      

          自此后辛逐胤消失了一段日子。他好酒,用银子很大方,又没有别的营生。颜无尽相信他没钱用了会再回来。当然,如果他已经死在某个臭水沟里除外。现在唯一的麻烦是颜无尽手下已经没有杀手,而几桩大买卖却找上了门。
        
          春来冬去。

          微风送来朗朗读书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颜无尽支着额头半寐,手中书卷不慎滑落,满室读书声戛然而止,三十多双稚嫩的眼睛齐齐望向他。

       “怎么不读了?”不习惯被人这么望着,颜无尽打着呵欠醒转,换个姿势,依旧支着额头,先生既然发话,学生们只好继续念下去。颜无尽在书声中侧过头,刚好望见廊外一簇垂杨,春来枝发,尽日惹飞絮。

        “韩翃的诗是好诗。只是未免太应景了些。”颜无尽伸了个懒腰,困意仿佛还在眉睫。“这种天气最适合陌上踏青,床上睡觉。”挥一挥手:“散学吧,各自须寻各自门。”

         
         孩子们雀跃不已,不一时便跑了个精光,独独剩下颜无尽半支下颔,将眠未眠。斜阳微光勾勒起他的眉目,困意从眉睫转入眼瞳。
        
         殷无涯进来时,书院里早已暮色四合,夕光在青石地板上流转,越发的静谧安宁。血顺着殷无涯的步调均匀滴落,在石板路上划下一道红痕,秀媚的艳,像女人唇上的胭脂。“该死。”殷无涯锁着眉,一手捂着腹部,鲜血将他的手染得通红,又顺着衣摆汩汩流到地上。
         血腥味传到颜无尽鼻子里,他睁开眼,坐直了望向门外,目光恰与抬起头的殷无涯相撞。“该死!”殷无涯一跺脚,便如离弦的箭般急射到颜无尽身旁,一手捂住他的嘴。“不许说出去,竖起眉,殷无涯恶狠狠地威胁,颜无尽在他掌心里打了个呵欠,连连点头。
          殷无涯的手这才慢慢松开,他看上去又凶又累,警惕得像一头负伤的豹子。只这一用力,一口血便从他口中喷出来,溅落在青石板路上。
         “你伤得不轻。”颜无尽低头,看着流成枯枝形状的血洇湿了鞋底。他知道这个人目前最需要的是什么。
         “这里不会有人来,我家就在书院背后,有热水和床,你需要好好吃一顿饭,再睡一觉。我也知道最近的药铺在哪里。”他直面着殷无涯,目光坦然。
          “你。。。你为何要帮我?”殷无涯不信,豹子眼疑惑地瞪过去,可怜又可爱。
          “我自然不会白白帮你。”颜无尽笑得更加亲切,循循善诱:“你可以给我银子,没有银子,金子也成,我不嫌俗气。”
           殷无涯冷哂,虽然腹上的伤口还在作痛,他却把背挺得笔直。“我没有银子,更没有金子,我只有一条命,却不是谁都要得起。”
           颜无尽翻了翻白眼,心想这人真是个二愣子,连命都没了,还谈什么<敏感詞>。他俯下身子,朝殷无涯凑了过去,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虽然落拓,却还有气度。“我要你的命作甚,我是奉公守法的好庶民。”他的目光在殷无涯身上停了停:“我救你就是对你有恩,有恩就要报,要是你没法子,我替你想了个报恩的法子。”
           殷无涯冷哼一声,他推开颜无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手下触到一段冰凉的皮肤,是颜无尽的胸口,那衣衫懒懒系在身上,一段意态风流,衣襟却有些敞开。殷无涯急忙缩手回来,听见颜无尽发出一声轻佻的笑。这是个好看的男人,细长眉眼,眉尖藏着黛绿色,都几乎有些女相了。
          大凡好看的男人殷无涯都有些不屑,“哼,不男不女。”

           颜无尽并不在意他说什么,朝他晃动两根手指继续游说,“从今往后你做杀手,我替你找主顾,事成后,你得的银子我抽三成,怎么样?”颜无尽言笑晏晏,神情中仿佛有妖魔在张牙舞爪。殷无涯一阵晕眩,略略前倾还想听清他在说什么,失血过多的身子却栽倒下去,跌入颜无尽怀抱,手一把紧攥住颜无尽晃动的两根手指。

          “公子好爽利,那就在这纸上盖印了吧。”他最后听见颜无尽的语气里藏着无尽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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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20 14:19:51 | 只看该作者
【三】
            “又下起雪了。”颜无尽站在屋檐下撑开伞,门外是阴霾的天空,云丝如游絮般浮在头顶,天与地也失去了分明。
             这种日子颜无尽并不喜欢出门,雪水沾在裤腿上透骨的凉,更要命的是拎不清的感觉会让他觉得脏到骨子里。而一个人独行风雪中的感觉就是孤身一人走在世界的尽头。

             但这种天气里偏偏有笔送上门的好生意,跟银子比起来什么都显得不重要了。颜无尽并没有去看殷无涯练功,虽然现在他是他手下唯一的杀手。
            “扣去你疗伤的五十两,第一笔生意我的抽头是四成。”颜无尽把紫金算盘拴在腰间,这让他看上去就像个账房先生。而殷无涯却还在沉默。
             颜无尽明白这种沉默,就好像一个死了全家的雏儿看见老鸨拿着金银在门外向她招手,她跟她说,你走吧走吧,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每个人把自己卖出去前都会犹豫。颜无尽也曾犹豫过。
             看得出来殷无涯的身世很不一般,但这没什么关系,很多杀手的身世都不一般,但做上这一行后,前尘往事都成了烟烬,你就只剩下手中的刀了。

            一顿饭之后,殷无涯把自己卖了出去。颜无尽看着他的吃相,觉得有时候人和狗也没多大分别。其后他站起来告辞,“今夜昙花开的时候你就准备接第一单生意。昙花从生到灭只有两个时辰,而这两个时辰就是你动手的期限。”

              殷无涯自动把他的话理解为:如果你失手,那么两个时辰后就是你的死期。

              入夜的时候颜无尽回来了,他看见殷无涯坐在留醉楼楼下的台阶上。因为风雪太大,这个时候楼里已经没什么生意了。路上更没有行人,一朔风雪中天地都成了混沌。
             “这个时候你该好好吃顿饭,养足精神。”
              殷无涯并没听见颜无尽的话,他手中握着一块墨绿色的玉璧,目光却往向长街的尽头。
             “这条街通向帝都,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考场。”颜无尽笑笑,撑开伞站在殷无涯身旁,殷无涯的眼依然望着长街,像一条望乡的狗。
              
              恭府。
              昙花今晚就要开了,恭知疏提着喷壶,在花棚里站了一站。笑得面纹如菊花。这是他卸甲归田第三个年头,独子战死在沙场,一对晚孙却已长成。
              十年前朝堂里还有一股正气,身为边庭大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少了那些官场上的推杯换盏,来往转圜,恭知疏得罪的人不少,好在他急流勇退,先帝念其勋功,特准其辞官归隐,且不受地方官管辖。邛州是块宝地,离帝都不远,民生富足,恭知疏早年在这里买了一块地,辞官后便携了晚孙一同归隐。

              “昙花呵。”抬起眼,恭知疏浑浊的眼眸里有一丝往事的痕记。“下来吧。”
                他的目光朝屋梁上投去,殷无涯只觉得那是一支利剑,被他这么看着几近要站不住脚。他更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失了手,昙花还没开,任务就要告终。
                恭知疏打量着眼前的人,一身黑衣,蒙着面,是寻常的打扮,不寻常的是他腰间有一块玉璧,墨绿色,花纹看不清。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老人笑笑,示意他坐下。“喝风不如来喝杯茶,滋味虽然淡,却能平肝气,润肺火。”
               “我是个老人,这个年纪的人已经不在乎生死。但我还想看一看昙花,阁下可以等么?”一杯热茶送到手中,恭知疏脸上笑意温暖,殷无涯接过茶,犹豫了一会,还是喝完了它。
                花开花落便是一场生死,只是花明年会再发,人却不会。殷无涯陪他听着外间的风雪,只觉得心里慢慢静了。
                “好。”
                “年轻人,你有些胆识,我不知你怎么走上这条路的,但是这条路走不长,与其走到头,不如及早抽身,回头是岸。”
                殷无涯抿紧了唇,和老人对坐着。他想一个人要死了,怎么会如此冷静,一个人如果要死了,死前他会想些什么。
                但老人只是提着喷壶将花棚里的花仔仔细细地又浇了一遍,然后对他说,“我死后,你能不能偶尔替我看看这些花?”
                殷无涯觉得这有些为难,他现在是个杀手,不是花匠。
                老人好像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对他笑笑:“如果有一天,你不做这行了,可以来这个院子里,看看这些花。那时候或许你会觉得杀人没有意思,争斗也没有意思,倒不如侍弄这些花。”

                “昙花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开放。”老人仔细修剪着花木,一面说“这是个暖室,我想尽办法让它跨越季节的限制,却改变不了它刹那芳华的宿命。”

                “大凡有什么好的,都不过一瞬吧。”老人眼中回忆的神色更浓了。殷无涯却倒吸一口冷气。
                  他看见花架上的昙花花苞颤动,紫色的外瓣慢慢打开,白色的大花瓣层层开放,次第有序,犹如一场大雪纷飞。
                  这是一种极致的美,仿佛深夜里一盏灯,尘世间一滴泪。

                  殷无涯只觉得喉咙干涩,他慢慢啜饮着手中一杯凉茶,在舌根里牵扯出绵长苦涩的滋味。
恭知疏却笑了,优昙钵罗,一夜千年,仿佛那个男人从经卷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时他戍守边关,雕翎剑寒。而他身上有佛光,浃骨温暖,圣洁,却不可亲近,他爱的男人是个佛子。
殷无涯慢慢抽出贴肉藏着的梭子刀,三寸长,半寸宽,深吸一口气,从老人的背心扎进去,他懂得怎么样避开骨骼,刺入最柔软的心脏,血喷射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抿唇,手腕一拧,搅碎的内脏从创口拔出来,恭知疏的背心也似开了一朵花。
钵头摩华。

恭知疏并没转过头,他看着那朵优昙闭上眼,时间在此停顿,于是虚空中他与他解衣缠绵。
殷无涯在花棚里站了一会,提着刀走出来,血洇红了他的鞋底,踩在雪地上红红白白煞是可怜,他觉得浑身染了血,粘稠而腥臭,于是他弯下腰,捧了一捧雪洗脸,又将手埋在雪地里,冻得木然了,手里的粘稠感却还在。
不远处有一间亮着灯的厢房,那是恭知疏一双晚孙住的地方,孙子叫恭茗。孙女叫恭吟。
殷无涯跪在雪地里,背脊里出了一层冷汗,冰似的寒,这时看见那盏灯,洇得纸窗一团模糊,都是昏黄的光晕,仿佛隔了云丝的月,遥不可及的温暖。
他站起身来,仍旧用冻得发木的手提着刀,朝着那厢房走去,仿佛踏上归家的路。

屋里设着梅花纸帐,一排宿云窗,一设黄藤床。一对小儿女正坐在藤床上纹枰对决,厮杀酣烈。
殷无涯推开门走进来,他们也似未看见。屋中本燃着淡雅的速水香,被殷无涯浑身的血腥气一搅,恭吟不禁皱了皱鼻子。
“阁下不介意等我们下完这局棋,再送我们上路。”恭茗捻着黑子空悬棋盘之上。他的声音还未成熟,一把嗓子嫩得像水里的荷,口气却是清淡的,跟他爷爷一样。
“该我收官。”也不知过了多久,炉里的香燃尽了,恭吟忽然说。
恭茗长叹了口气,拂乱了棋局,“杀了你十六个子,还是输了。”
“你杀得多,所以才会输。”恭吟垂目,看着棋盘上已不成局的局。“棋理在困,不在杀,锋芒太露,难免受撄。”
“可惜没机会再和你来一局了。”恭茗了然含笑,施施然起身朝着殷无涯道:“阁下动手吧。”
殷无涯一抿唇,刃光飞起,满目的红喷薄而出,染红了江南水烟的纸帐,一颗黑子从恭茗手中滚落出来,夜风倒灌,屋中的灯火熄了。

“杀孽太多,所以输了。”
“锋芒太露,难免受撄。”
“你走的路不长,与其走到路尽殊途,不如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殷无涯在夜风里放足狂奔,心眼好似着了魔。
一个声音笑着诘问,反反复复,仿若妖魔。最后他跑回了留醉楼,靠在拴马石开始吐。身上的血腥味越发浓烈,他吐得翻江倒海。
颜无尽在一旁静静地看他,等他吐够了,递给他一杯茶。“这个时候你本该喝酒,但喝酒伤身。”他闲闲拢着手,冷眼看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脏了手没什么要紧,只要能活着,许多人的手都是脏了。”
殷无涯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茶盏朝颜无尽掷去,颜无尽没有避开,茶盏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绽开,像一朵昙花。
昙花只开一息,优昙钵罗,一夜千年。

“这张纸你该毁去。”颜无尽蹲下身,从殷无涯手里抽出那张染满血迹的纸条。字迹已经看不清,但颜无尽知道,上面写着“恭府,灭门。”
他俯下身,一只手绕过殷无涯的腰,揽住他。这样的亲昵之举使殷无涯瞬间僵直了身子。“我带你回去休息,明天一早,你会把这件事忘了。”殷无涯是练家子,身体并不轻,但颜无尽扶着他,就好像扶着一个孩子。
“你知不知道恭知疏是个好官。”他在颜无尽耳边低吼。
“我不是佛陀,不判善恶,不度众生。我只做生意。”颜无尽勾唇,笑得仿若妖魔。
“混账!”殷无涯睚眦尽裂,一拳击在他腰侧。颜无尽擦去唇角血迹,唇畔还有一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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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0-1-20 14:20:17 | 只看该作者
【四】
年炀将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砸,碧色的酒水溅了出来,在桌面上留下一些酒渍。
“我操他妈。。”他的眼钩子似地盯住那队从门口经过的迎亲队伍,像淬了毒。
“嘿。”黑暗中一声冷笑,继而响起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除了在这里喝闷酒,你没有别的胆子。”
年炀霍然回头,一双带了毒的眼望向发出声音的角落,他抿唇握紧了酒杯,手却抖动起来,连一杯酒也拿不住。
花轿却已经过正街,逶迤一地碎鞭炮。一群小孩子踩上去,围着花轿兴高采烈地唱,“新娘子,红鞋子,进了婆家入门子,撒豆子,布帐子,来年春天大肚子!”
年炀猛然一仰头,将杯中酒灌入喉咙,酒不是什么好酒,颈头却烈,呛得他面上也挣出些红晕,握了拳大声咳嗽,仿佛要把肺也咳出来,之后就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颓然瘫倒在桌上,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
那黑暗中的声音再度响起,冷冷地,像水缸里的雨花石,“那是你的女人吧,是男人的就去抢回来,但凡有点气血的,就不该在这儿喝闷酒,让女人在轿子里头哭。”
年炀趴在桌子上久久没了声息,辛逐胤却将头转向门外,最是难得艳阳天,人头落地血宜干。
“堕白酿还是颜无尽酿得比较好。”他拎起酒坛喝了一口,又悻悻放下。这出闹剧他已经看了三天,三天前在知味轩楼外,有两个杂耍艺人在走索。那时节还下着大雪,索尖上是一个姑娘,浑身裹银,脸庞却柔软得像花瓣,一群人不避风雪围在楼下看杂耍,大半都是冲着看她去的。
当时辛逐胤在二楼的雅间里喝酒,推窗出去便看见姑娘打平双手,险行于高空绳索之上。
知味轩对面是耕丰斋,一条钢索就拉在两家店铺的楼顶,去地有数尺之高,而那姑娘仅以足尖点于钢索之上,要从耕丰斋行到对街,再由知味轩走回去,途中还有几个花式,毽子空翻和劈叉。她身段细窈,做起花式来分外好看,手腕上两根束袖的带子翻飞起来,好似九天仙女落凡尘。
底下看热闹的人轰然叫好,洒入银盘的铜钱声络绎不绝,那索下的青年便抱拳作揖,朝着四周喊起套话:“老少爷们呐,小的同娘子初到贵地,凭一身本事讨点饭吃,还请多多捧场。”
外乡人。辛逐胤扬起唇笑笑,随手甩了两块银子下去,不偏不倚落在银盘里,那姑娘便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其后的三天,那对杂耍艺人白天走索,晚上就在店里住下,辛逐胤提了酒坛看他们在灯下卿卿我我,自斟自饮怡然自得。
这是尘世间的欢乐,辛逐胤想,风雪夜里有一个人一盏灯,等着你回去,替你铺平了床,这就足够了。
辛逐胤也是个外乡人,只不过他做的是刀尖上的生意,挣得是人头上的银子。但他却说自己是个吟诗的屠户,仗剑的强梁,百日放歌纵酒,夜来千里寻仇。
第四天又下起了大雪,那一对杂耍艺人不再走索了,姑娘煮了一锅狗肉,正准备和青年一起喝点小酒,吃一顿晚饭,门外忽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邛州一带有名的破落户叫宫琦,祖上世袭了四品侯位,食邑十亩,从小就认认真真地做起一个恶霸应该做的事,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这次正是看中了那姑娘的美色,带着家丁前来抢人。
狗肉火锅被打翻在地,青年擦着唇畔鲜血怒目瞪向宫琦,姑娘却被两个走狗拉住,哭喊着无法挣脱。
“你是个好小子,有种的到爷府上来抢人。”宫琦动动眉毛,笑得有几分暧昧,他用一只手捏住了青年的下颔,目里有了声色的意思。“爷不只喜欢女人,清俊的男人也喜欢。哈哈哈哈。”
“混账!”青年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野兽般扑了过去,早有两名家丁捏住他的手腕,将他提离了地,其中一名家丁抬脚狠狠踹向他腿间,青年面色悚然大变,捂住下体在地上翻来滚去,眼泪汗水横飞,沾湿了宫琦的裤腿。
宫琦俯下身来,像看一条狗那样看着地上翻滚的青年,唇歪着,勾起一抹阴恶的笑。“男人没了前面不要紧,只要后面的洞还在,爷一样能找足乐子。”
外间的风雪越发大了,仿佛一床厚重的棉絮蒙了下来,黑云压城城欲催。青年终于能勉强站起来,他冲出门外,在雪地里踉跄奔跑了几百里,最后颓然倒在厚厚的积雪中,脸埋着粗重地呜咽起来,天地间苍茫一片,地上没有脚印,风雪了然无痕。
有时候人不如一条狗。辛逐胤起身,付了钱出门。
风雪微霁的时候,辛逐胤已经在知味斋里吃面了。身上的银子已经花得差不多,吃完这碗面,大概就没有下一顿。那被抢了媳妇的青年却在墙根坐着,一天下来滴水未沾,辛逐胤端了一碗水过去,送到他跟前。“想活着就喝了这碗水,想死我可以借你一把刀抹脖子。”
   辛逐胤的唇邪恶地扬起来,汶州今年雪灾,道间人食人。死在这里倒不如死在汶州,你不想活总能救几个想活的。
青年霍然抬头,一双眼像蝎子尾,不躲闪,不邪恶。只有一簇火在燃烧,他的眼看上去就像两块灼热的火炭。
  “你叫什么名字?”辛逐胤叹了口气,眼里有了唏嘘的意思。
  “年炀。”青年接过水,扬头便喝干,他实在太饿了,喝完水,眼里的光渐渐转绿。辛逐胤让小二拿了一只空碗来,将自己碗里的面挑出一半分给年扬。
  “长得像女人没关系,只要脾性不像就够了。”他嘿嘿笑了两声,伸出手去挠头“小子的运气差了点,恰好遇到我没钱的时候,不然一定跟你不醉无归。”
年炀默默埋头吃面,眼泪一滴一滴滚在碗里,辛逐胤见了大怒了,一掌拍在他背心:“刚说了你不像女人,这会儿哭给谁看。”他斜眼剔眉:“一副欠操的样子,是想跟你娘子一起去那个大户家享乐么?”
“啪”一声脆响,瓷碗摔碎在地。辛逐胤看见年炀站起来,伸手抓住他的衣襟。那张清俊的脸压下来,阴影丛生,挟雷霆之怒。
“开个玩笑而已。”辛逐胤连连摆手,脸上的笑容善恶难辨,他眼微眯,故意卸去了御力,否则以他一身硬气功,年炀必定自己反噬的力量伤到。
“腊月十八是个好日子。”辛逐胤望着的天幕悠然道,他推开窗,楼下是一条长街,这条街离宫府最近。轿子已经远去,留下一地的鞭炮壳子,像落了一地花生皮。宫琦也觉得这天是个好日子,他在这天迎娶了年炀的娘子,花轿里新娘被捆绑着,口中衔枚,一路呜咽着走过云消雪霁的长街,成为一个新妇。
宫琦家有十三房姨太太,年炀的娘子是第十四房。听说她初到宫家的那夜便寻死觅活,还咬伤了宫琦的手。宫琦大怒,当夜叫来三个纨绔子玩起了群奸。
市井里流传着宫琦在性事方面有着特殊的爱好,人间的欲望游戏对他来说是百无禁忌。不但男女通吃,尤爱施虐。
现在辛逐胤已经用自己的脚将这条长街丈量了数十次了。这是条仿唐的街,地上的青石板是从骊山里运来的。血溅在上面很快就透过石面上的微孔渗下去,像徽墨甩在生宣上。
辛逐胤笑笑,宫琦的胸膛厚不过一堵墙,宫琦的血洒在这些石砖上,转瞬就干了。

黑夜是操刀手最好的掩护,辛逐胤在如豆的火光下整理衣装,他坐着的时候像个流氓,站着的时候却像个勇士。
这笔生意与钱无关。他吹灭了灯火,默念了一句,虽千万人吾独往矣。
夜风如刀割,他拔足点过脚下起伏的屋翎,像越过高低不平的山峦。他踏住勾心斗角的檐牙,像踏住胸中浇不平的块垒。最后他身形如狸猫。无声无息地潜入宫府的高墙之后。
宫府的东边有一处别院,叫梅香,三天前宫琦已经吩咐过下人,未经传唤,不得擅入。
梅香院的灯燃了三个通宵,哭喊声到第二天却已微不可闻了。厢房内,年炀的娘子被油绳吊在房梁上,身上布满鞭痕迹,身下插着数根蜡烛。
宫琦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抽着水烟,三代为官,穿衣吃饭。他懂得什么是最上层的享受。然而年炀娘子身下的蜡烛已经燃到了尽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灼的焦味,哑了声音的女人扭动着身子,好像一尾濒死的鱼。
这时宫琦闲闲走了过去,将手中的雪茶水淋在她的下身,烛火泯然在一汪烛泪里,热蜡和茶水顺着她大腿往下滴。
辛逐胤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按住腰间上的剑,推开窗户翻了冲了进去。燕子三抄水,他一个漂亮的身形立在屋中间,舒手拔剑,就去挑断那女子身上的绳索。
绳索一断,那女人的身子就软了下来,往地上倒去,辛逐胤连忙伸手一搀。另一只手挥剑,剑意横扬,是扫向身后的宫琦。
这一招叫燕反,是从一个日本武士那里学来的。剑芒从腰侧飞出,剑刃藏在肘间,稍有不慎,就会横切自己的腰腹。
宫琦却将这一剑夹在了扇柄间。他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早年在江湖上他也曾闯出过搏击好手的名声。他的名器就是这一把扇子,扇名很风雅,叫饮水。
玉骨流金扇,扇面上绘着金碧山水,扇骨上却有机簧,他一按扇柄,几点银光就从扇页里迸射而出,直取辛逐胤背心。辛逐胤抱着女子一旋身,扯下外衫一抖,便似抖开一片黑暗,将那几点银光吸了进去。他抿紧唇,手腕抖出一片剑花,剑尖挑起屋里的油灯,势如破云之燕。油灯仿佛被黏在剑上,每到一处都带起火光,烧着了宫琦的衣服。
宫琦步履渐乱,他喘着气退到了墙根,扇子一收一展以守为攻。辛逐胤的剑意却如地狱里的游龙。
剑花在宫琦的左肩绽开,他展扇相架,辛逐胤披虚捣亢,一剑将扇子劈成两半。扇后宫琦的额头上有一道伤口,鲜血把他的脸也均匀地划作两半。宫琦只好弃扇,足尖点住后墙借力,一招苍鹰倒搏,锁的是辛逐胤的咽喉。
辛逐胤冷笑,撤腕一个反扬,剑刃从喉间横隔,迎上宫琦的双手,将他两根手指齐根削落。
宫琦痛呼落地,辛逐胤一手抱着女子,一手执剑挑开他的衣襟,就要刺入心脏。
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不对劲,怀里的女子霍然睁开双眼,一蓬迷雾自她手中升起,辛逐胤眼前一黑,便陷入深深的黑暗。

时间在更漏中流逝。辛逐胤睁开眼,这是一间斗室。仅有一扇天窗,能听见簌簌的落雪。
空气中还有梅香,以及未燃尽的炭火气。
宫琦正坐在虎皮铺就的暖塌上抽水烟,见他醒转过来,冲他咧嘴笑笑。“难为少侠送上门来,我们来玩个游戏如何?”他赤脚下了塌,闲闲走到辛逐胤身旁。手中把玩着一根木棍。
辛逐胤的四肢被铁链锁着,一动就哗啦啦地响。他抿紧唇,看见宫琦眼里的有一种异样的热情。猫对老鼠的热情。
“少侠看来不怕严刑拷打。何况这漂亮的身子骨我也不舍得。”宫琦说着在辛逐胤脸上摸了一把,又顺着脖子滑入衣襟。
辛逐胤身子一僵,铁链又哗啦哗啦响起来。但宫琦的手并没停止,还在往下游动,带着蛇一般湿滑的凉意,一直来到腰间。那是一个男人的敏感处。宫琦的手在他腰侧捏了一把,有种别样的轻佻。
“你杀了我!”辛逐胤低吼,仿佛一只困兽。然而宫琦眼里的火更炙,他的手已经挑开辛逐胤的腰带,朝他身后探去。
铁链锁住辛逐胤的四肢,将他的腿大大分开,宫琦含着笑,将手中的木棍抵住了他的腿间。四指粗的木棍,在辛逐胤的后穴一番厮磨,倏然捅入。
“啊-----!”辛逐胤痛得浑身抽搐,未被开拓过的后穴剧烈收缩,木棍在<敏感詞>蛮横地前行。
“是个雏儿。”宫琦大笑,搅动手中的木棍,就着鲜血的润滑,在辛逐胤后穴中猛烈地抽插起来。。。。

                   斗室隔壁,有两个人在下棋。
                  
                   其中一人捻着黑子深吸一口气,闭目陶醉。“是梅香。”

                   “冬至的寒梅经受了霜雪的洗礼,清雅更甚,香中又有一股寒气,沁人心脾。”
                年炀锁眉听着隔壁传出的惨叫,白子重重落在棋盘上。他抬目望住颜无尽,忍不住多话。                     

                “你知道宫琦是什么人。”
                 颜无尽含笑不语。
                 “辛逐胤是你的手下,你就让他这样被人凌辱?”
                 颜无尽弯起眼眸,敛袖将了一子。“这次局能成,还要多谢你。”
                 年炀一哂,化守势为攻势,黑子夹住颜无尽的白子,是一招双飞燕。
                 他当然不是什么杂耍艺人,他是颜无尽专程从江州请来的同行,跟手下杀手素银一起演了一出戏,为的就是引辛逐胤入彀。
                 
                 “已经打过招呼,宫琦不会伤他的四肢,也不会毁他的功夫,只不过要给他一点教训。”
颜无尽伸了个懒腰,眯眼望向棋盘。
                  “终究是你棋高一着。我没这份耐心。”
                  “我手下杀手已经不多,辛逐胤是把好刀,不能为他人所用,我不过是要让他走投无路,回来继续给我卖命。”
                  
                  
                  颜无尽留下最后一句话,负手出门。

  “白首相知犹按剑,珠箔飘灯独自归”他宽大的衣袖鼓了风,一甩一甩便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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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10-1-20 21:00:43 | 只看该作者
除了强大
我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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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基
 楼主| 发表于 2010-1-20 21:10:53 | 只看该作者
【五】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念来念去总是那么两句。三字经上怎么说来着?教不严,师之惰。”进门殷无涯就不屑地抱怨。

“这两句美得很,我喜欢,所以让他们多读几次,书读百遍,其意自显。”颜无尽倚在榻上,懒懒地支着颔,仰起脸看他:“得手了?”

“很险。”殷无涯擦擦额头的汗,却显得神采奕奕。“彭守儒的断门刀名不虚传,我杀他前逼他演了一遍,招式我都记下了。”

“我记得你开始并不乐意做杀手。”颜无尽饶有兴趣地泼冷水:“第一次你杀人,吐得苦胆都出来了,洗了多少次还觉得手是脏的,晚上睡觉也不牢实。”


“我卖命换命,有什么不踏实的。”殷无涯恶狠狠地说,朝颜无尽伸手:“成事后三百两,拿来。”

“不急。”颜无尽拨开他的手,笑得和蔼可亲,一面从怀中掏出紫金算盘,“二下五去三,二去八进一。。。”末了抬起头“我该得一百两。”

“放屁!”殷无涯霍然起身,怒目瞪牢了他,“你取三成也只该九十两,那多出的十两怎么算?”

“上次你任务受伤,药钱是我垫的,市场上一两银子三分利,你我相熟一场,我不收你利息。“颜无尽振振有词,抱肘迎上他的目光。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锱铢必较的人。”殷无涯懊恼坐下,一一点数面前的银子。认真的样子让颜无尽好笑:“财迷遇上财迷,吃亏的是银子。”

“我卖命换银子,你卖了什么?”殷无涯竖起眉毛。
颜无尽弯起眼眸,开始解衣带。他站着的样子像个君子,坐着的样子却像个流氓。吓得殷无涯退后几步。
“你。。你做什么!”
脸上起了红晕,殷无涯又羞又怒,心思却紊乱起来。他看见颜无尽敞开了衣衫,一片胸膛莹润似玉。
“我不但肯卖命,也肯卖身。”颜无尽扬起眼角,笑意跌宕。不过是换钱的法子,哪个比哪个更低贱一些?
殷无涯察觉到他眼里的促狭,登时大怒。“你戏弄我!”他随手将手中的银锭子砸了过去。颜无尽笑吟吟地接了。“多谢殷少侠。”

“哼!”后悔已然来不及,殷无涯恶狠狠摔门而出,如避恶鬼。


辛逐胤被扔在雪地里冻了三天,发烧打摆子,四肢冻得青紫,腿间红白粘稠。之后一双脚出现在他眼前。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来人是谁。
那把声音依旧清淡,不沾半点烟火气。“你现在的样子不比一条狗好多少。”
辛逐胤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他的话,只好听着他继续说:“你现在需要好好洗一个澡,睡一觉,休息一段时日。之后你的身体会恢复,所有伤痕都会愈合。”
颜无尽白衣纤尘不染,举着伞,而辛逐胤滚在烂泥里,像一条丧家之犬。颜无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俯瞰众生。
他总是在每个人最落魄的时候出现,之后像妖魔一般给你邪恶的诱惑。而你总是贪恋那一点温暖,宁愿从此堕入无间地狱。
辛逐胤挣扎着抬头,颜无尽目色如洗,一片澄明。他脸上的神色宁静而孤远,好像江南六月的天空。
“我跟你回去。”最后辛逐胤哑声道。“我把此生卖给你,再无二心。”


“山雨欲来风满楼。”颜无尽负手,站在廊下。殷无涯站在他身旁。
雪一下,御沟斜的水就满了,殷无涯看见水沟对面有一个人缓缓行来。隔着水汽他的脸极近又极远。神色看不清。
“他叫辛逐胤,是你的搭档。”颜无尽淡淡道,这时那人已经越过御沟朝着他们走来。
他腰间绑着一把剑,并没有剑鞘,血槽里有些陈年的旧迹,他浑身散发着屠夫般的血腥气,一双眼睛却像亮得像黑夜里的鹰隼。
殷无涯打量着他,想,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他这样,举手投足带着洌然之气,像个真正的杀手。
“这一次的任务很凶险,所以你们需要无间合作。”颜无尽把一交纸条叫到殷无涯手中,殷无涯没有立刻去看,他攥紧了那张纸条,等着辛逐胤走到他身边。
他们三人一起抬头,看着天空的云丝暮雪。
“这笔生意的抽头还是三成,一千四百两,你们谁的剑沾血,谁就得大头。”

颜无尽坐在留醉楼靠窗的位置,他想看一看黄昏落日,但今天天气不好,只能看见云势如泼墨。他想喝点酒,可以暖暖身子,但找不到可以举杯的人。最后他拿出五两银子请了店小二陪他喝一杯。
“共倒金荷家万里,几时樽前同聚?”颜无尽眼丝血红,伏在案上,迷迷糊糊吟了一句。
“先生醉了。”小二赶紧替他倒了一碗酸汤,上前来扶。“先生的家在哪?我送您回去。”

“家住吴门,久做长安旅。”颜无尽唱了句戏文回他,忽然推开他,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外。店小二不好追,又不好不追,只好冲他的背影大呼:“先生少等。先生可有家人,我去请他们来接您。”

可是颜无尽已经跑入雪中,只影伶俜,转眼就被风雪所噬。

辛逐胤展开手里的名单,立刻愣住了。朱红笔迹一如往日的刺眼,今天更是刺得他满目红光,握名单的手抖动不已。
“宫琦。”殷无涯疑惑地抬起头,“你认得这个人?”他知道一个杀手的手若不稳,刀就废了,但辛逐胤看上去并不像个时常手抖的人。
他当然不知道辛逐胤心里在想什么,那暗无天日的三天,身后撕裂般的疼痛,腿间的浊液横流。
每个人心里都有阴影。

殷无涯紧了紧背上的箭囊和贴肉藏着的匕首,一根蒺藜勾住了宫府的墙头。“你受过伤,看来还未痊愈,我若上去了,就伸手来拉你。”
殷无涯身形如猿猱,收放间已越过屋脊,踩在实心斗拱上,他朝辛逐胤伸出了右手,辛逐胤迎住,一个纵提,二人一同落在院子里。
宫府很大,每一个院落都是三进三处,院内花木扶疏,辨不清方向。而浪费时间无疑是最愚蠢的作法。
“我认识路。”辛逐胤忽然开口。“宫琦睡觉不能没有女人,所以他一贯都是在东跨院。燃着灯的房间就是他在的。”



东跨院的厢房在寅时点起了烛火。将两具起伏的身体投映在窗纸上仿佛两道淡淡的墨迹。殷无涯破门而入时,正看到这血脉贲张的一幕,宫琦腰上骑跨着一名少年,腰肢扭动得好似一尾蛇,羸白的后背尽是紫红的鞭痕。
殷无涯第一个反应是摔门而出,尚在门口的辛逐胤脸色却悚然大变。
宫琦嘿然一笑,目光锁定了辛逐胤,他还未开口说什么,辛逐胤却陡然提腕刺了过去。
这并不是一个好时机,身经百战的辛逐胤急了。
宫琦的眼光在辛逐胤身上梭巡,暧昧而黏湿,他曾是他的禁脔。胜他有十成的把握。
这一刀扎入一具肉体,闷然作响,鲜血盖了辛逐胤一脸,他什么都看不清。宫琦在那少年尚有一丝热气的后穴里继续抽插了几个来回,手臂一舒,金碧山水的纸扇重重打在辛逐胤的手腕上。“哐当”一声,辛逐胤的刀掉了。
变生肘腋。
宫琦眼似豺狼,绿光乍现,这猎物又要落入彀中,他的手已经触到辛逐胤腰间紧实的肉。辛逐胤浑身冰凉。瞥尔间,殷无涯手中闪过一道刃光,千斤羽箭,镞头带了蒲绒,擦过桌上灯石,立刻火光大作,宫琦故技重施,手往辛逐胤腰上一带,就想以他做挡靶,殷无涯眼疾,随手又是一箭,箭速更快,蹭地擦过前一箭的尾羽,两支箭一同落地,擦出的火星点燃了宫琦的衣服。

殷无涯额头微汗,宫琦不好对付,他扇头展开一片金光,淬了毒的暗芒取的是殷无涯面门,殷无涯踩在凳子上一个鹞子翻身,险险避过平射而出的暗器,宫琦早提了桌上凉茶浇灭周身火焰。
“也是个好苗子。”他眯眼勾唇,那刺客一身黑衣下紧实的肌理,块块肌肉贲起,充满了张力。
宫琦想着,从袖中抽出一根牛筋鞭,甩开一尺,鞭梢抽在殷无涯大腿上。疼得他一抽。宫琦眼里却泛起了赤红的光,他沉腕,鞭头卷住殷无涯背上的箭囊摔在地上,殷无涯心慌了,他手里现在已经没了武器,只有腰后还贴肉藏着一把匕首。
可宫琦的长鞭又抽上他的面门,他探手从腰后拔出匕首,眼前却猛然一黑。一点刺痛在腰侧炸开,鞭子上的倒刺带下一道皮肉,宫琦的眼更亮了,他甩出一个鞭花,身子朝前一俯,右臂长舒,鞭头圈成一个环,套住了殷无涯的脖颈。
快得手了。宫琦狂喜,更近一步,他嗅着殷无涯身上的汗水味,身下膨胀。
就在这时,一道银光却在宫琦身后升起,那是一把锋利的银刀子,只一现立刻没入他的后心。
辛逐胤。
宫琦狂怒,举扇横切辛逐胤的咽喉,可那一刀却当真邪僻,他周身的四经八脉似被封住,再也发不出一点力。那一扇也就轻轻地擦过辛逐胤的咽喉,纸扇落地。

屋里的灯灭了,一场鏖战过后,二人汗湿重衣。黑暗中辛逐胤深深望定了殷无涯。
“你刚才可以出手,可是,你放过了机会。”
“投鼠忌器。”殷无涯咧嘴笑笑,雪光从窗纸透过,均匀地洒在他脸上。“既为搭档,便有同袍之谊,我不会放弃你。”

可是你心里有阴影,所以你的刀不稳。
这句话殷无涯没有说出来,方才他看见辛逐胤在宫琦面前的模样,心中便了然。

又隔了许久,辛逐胤忽然开口。“颜无尽是要给我一个教训。”
殷无涯侧目,听他把话说下去。“他要我知道,背叛他的后果生不如死,所以把我送给宫琦,现在我选择投奔他,他又把宫琦交给我手刃,以示他的东西,无人能玷污。”
“原来你都知道。”半晌,殷无涯开口。“那么,你恨不恨颜无尽。”
“不恨。”辛逐胤答得很快。“如果我在他的位置上,或许会做得比他更狠。”





夜来大风雪。
留醉楼里一灯如豆,颜无尽叫伙计烫了一壶莲花白,在桌上排开两个杯子。
“这顿酒我请。”
辛逐胤忍不住按剑,他知道颜无尽的饭并不好吃,也很可能是被请的人一生最后一顿饭。
殷无涯手还扶在腰间,面如青瓷。他在宫府内失落了那块随手的玉牌,其间牵涉到一个重大的秘密。
而现在宫府外已经围满了衙役,没人再回得去。
“那块玉璧很值钱。”颜无尽替殷无涯满上酒,长目微敛,善恶难辨。“请。”他做了个手势,看着殷无涯端起了杯子。

“不要喝!”辛逐胤嘎然出声,一掌击落殷无涯手中的杯子。酒液汴泗一地,冒出白气。

“酒里有毒。”颜无尽神色漠然。提起酒壶,给自己那杯满上。“那块玉玦值你的命,我的命,百千株连者的命。你不肯喝,那我喝。”
他端着杯子朝殷无涯一邀:“殷王殿下,请了。”


宫府外已经亮起了数十盏明灯,知县带着仵作进了宫府,宫琦是被一剑刺穿后心而死,这样的作案方式不是第一次了,知县眉头紧锁,再抓不到凶手,恐怕自己头上的乌纱就要易主。知县的眼光从一干人等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地上一块翠色莹润的玉玦上。

“快快,捡起来!”知县撸着袖子大呼,早有衙役从地上拾起玉玦奉上,知县拿起玉玦对着阳光透视,上面的字似乎被人故意模糊过,看不出究竟,但是玉玦上的花样依稀是无角螭龙,皇族的标识。

“这。。”知县捻须沉吟,最后令人封锁消息,暗中查问一干有嫌疑人等。

查,终究是要查到颜无尽头上的。

“颜无尽,你不能喝。”杯子送到唇边,殷无涯忽然出手制住了他。颜无尽一掀眉,与他遥遥对望。他眼里还有一丝笑。“请殷王殿下赐我痛快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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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壳
 楼主| 发表于 2010-1-21 20:08:04 | 只看该作者
【六】

             风在三人间静静地吹,殷无涯手上使了力,才发现颜无尽的手腕竟然那么凉,还那么细。似乎轻轻一拗,就可以折断了它。

            灯火仿佛点燃了他的眼睛,那目光太灼人,殷无涯不敢与他对视。

            

           “你和辛逐胤立刻离开邛州,永远不要再回来。”颜无尽从怀中拿出一叠银票递给他,口气冷逾刀锋。

            “那么你呢。”

              殷无涯怔怔接了银票,张口欲问,颜无尽白衣一飒,人已消失在留醉楼门口。


            

              “又下雪了。”颜无尽垂着头,眼光微明,天窗外透出一块四方的天,丝丝浮云厚重得好似一床棉絮,无边无际。

            “你刚才说什么。”叶火天把玩着手里带着倒刺的鞭子,闲闲望定了他。“问题还是那个,玉璧是怎么来的。”

            “是三日前在草民家借宿的一名过路客留下的,说是做房钱。”

              还是老说辞,颜无尽勉强抬起头,雪光映照在他脸上,有一层灰白的阴影。他没有再说<敏感詞>话的意思。

             是个棘手的货色。叶火天锁起眉,用鞭柄挑起他的下颔,颜无尽目色坦然,不躲不闪。叶火天扬鞭,细密地抽在先前的痕迹上,又钩起道道紫壑。

            “你要逼我动大刑。”隔了半盏茶的功夫,叶火天收了鞭子冷笑。示意左右把颜无尽放下来。

             衙门内的刑杖分为两种,一种是用心打,一种是着实打。用心打长不过一丈二,粗不过七分。是藤木所制。着肉即溃,但不伤筋骨。着实打长也是一丈二,粗亦七分,但是枣木所制,一杖下去,筋断骨折,十杖便能取人性命。

             “刘指县给了我三天时间撬开你的嘴,我知道不容易。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叶火天依然神定气闲,“我也不想再折磨你,一杖我问你一遍问题,十杖下去,就给你一个痛快。”他负手在两种刑杖旁转来转去,最后指了指着实打。

            

              立刻有衙役上来取杖,揪住颜无尽,将他脸朝下按在地上。

              “一。”刑杖重重落在颜无尽身上,他一口鲜血喷湿了叶火天的鞋面。叶火天蹲下身子,好心地替他拭拭唇角,耐心的口气仿佛在哄孩子。“那块玉壁,怎么来的?”

              颜无尽勉强动了动嘴,叶火天附耳上去。颜无尽眸色中妖异一现,他张口咬住了叶火天的耳朵。

              叶火天大怒,伸手险些捏碎了颜无尽的下颔。“打,给我重重地打!”

              白光在颜无尽眼前炸开,鲜血一口口濡湿了他的衣襟,鼻息中都是呛人的味道。


              我们这种人,被人出卖一次就完了。

              如果你的杀手对你没用了,一定要做掉他,等到他来出卖你,就晚了。

数年前一位前辈的经验之谈,是这血肉横飞之时唯一的真实。


              叶火天走了几步,忽然领悟到了什么,又走了回来,“停手。”

             “你是在求死。”他再次蹲下身,看住了颜无尽的脸,颜无尽已经没有力气再咬他,可那目光中的浃骨之意宛如冰雪。

              “你让我改变了主意。”叶火天冷笑着站起身来,在黑暗中击掌三声。立刻有人端来一只木盆。

               盆里注满清水,晃眼一看并无杂质,但细看之下,就能注意到水盆中若隐若现几缕薄膜。叶火天挽起衣袖,尾指轻挑,几片薄膜便尽数覆在他指尖。

               “此为睛虹,生于眼底。若得取出,便能盲目。可见致人眼瞎,并非需要剜眼见血。”

                他又挑起一片,勾唇浅笑,“此为声壁,原生于咽喉之处。刮取之,浣尽,可致人终生不语。亦是勿须见血的。”

                他伸手入水中轻轻晃了晃,接过粗帕,一面擦手,一面看着颜无尽。“我知道你不怕死,也不怕酷刑,但是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无生无死,永堕阿鼻地狱。”

               

                寅时三刻。

                殷无涯换上夜行衣,将肩上的箭囊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一夜风雪催白头,辛逐胤回来时,眉发皆白,雪水顺着他的眼睫往下滴落,好似一滴眼泪。

             “颜无尽在刑房雅座。”他伸手按住殷无涯的手,“这一趟你不必去,我去就成。”

             “你记着颜无尽的话,带着银票远走高飞。”

               殷无涯竖起眉,重重摔开他的手。“这闲事你管得,我管不得?”

               

              “雅座等同于天牢,是个可进不可出的地方,何况你与颜无尽殊无情意,不必冒这个死。”

               殷无涯抱肘冷笑。

               辛逐胤拍开一坛酒,用酒液冲刷剑身,他的剑身上仍然有血槽,怎么冲也冲不去。

               如同他身上的血腥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颜无尽是流人之后。”殷无涯没有想到辛逐胤在这个时候会和他说起颜无尽的身世。辛逐胤的眼睛里有一种往事的光亮,晕黄晦涩,像蒙了翳的月色。

                “我同他自幼便相识,有半兄之谊。在流放宁古塔的徙途上,最后活下来的,也只剩下我和他二人。”

                辛逐胤低低道:“流人之后没有别的营生,所以他才走上这条路。”

               “这条路不长,我知道他迟早会走到尽头,可是我还在一天,就不希望看着他路尽人亡。”


                “第一次我知道他在走这条路时,也是下雪天,我看见他接了一个人的银子,递给另一个人一张纸条。那日是腊八节,旧习俗是要喝腊八粥。可我和他身上已经连一个子也没有。”

                “到傍晚时,雪停了,他约我在留醉楼里吃饭,他点了一桌子菜。我问他钱怎么来的,他告诉我,邛州是个富庶的地方。王法之下也有着潜在的规则,人多的地方难免有些恩怨纠葛,勾心斗角,有的人需要吃饭,有的人想要杀人。所以他就做了勾陈,替这两类人牵一牵线。自己也从中赚点银子谋生。”

                 当时辛逐胤跟着江湖里一个隐士习艺已成,一听闻这话就抖开三尺青锋。锋尖在颜无尽喉间颤动。但直到颜无尽喝完了手中那碗腊八粥,剑锋也没有刺入他的咽喉。最后他施施然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你祖上三代勋烈,你要亲手毁了这英名么!”他身后,辛逐胤压低了声音吼道。

                “往事一如潮水,都忘了吧。”风把颜无尽的声音远远送来,带着一点恶意,也带着一点唏嘘。


                 “无论如何,我跟你一起去。”半晌,殷无涯出声,他举起酒坛,将剩下的酒饮尽,运起罡气,衣衫下每一块肌肉紊起,每一节骨骼爆响,之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夜色如水,瞬间便淹没了他的黑衣。

                  

                 

                 脚下仅有一排盘旋而下的木梯。双脚踏过,陈旧的木料如鬼魅般浅浅呻吟。尽头略有微光。辛逐胤持着剑,剑身上尚有一串血珠下坠,是这密闭空间里唯一一丝声息。雅座并如传说中可怖,微光处是一间亮着灯的斗室 ,空气中甚至能闻到些微花香,与似有似无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叶火天捏住颜无尽的下颔,略带懊恼地看着他,这人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眼尾上挑,目色却如洗,不带半点烟火气。

                 颜无尽报之以微笑,笑中夹杂着一点恶意和快意,刺痛了叶火天的眼睛。

                 “哼。”叶火天冷笑。“莫以为我没法子对付你。”他在盘子里握了一把粗盐,揉在颜无尽后背,一路往下,按进他受过杖刑的伤处。眼光微凛,叶火天撕开颜无尽的下裳,命人牵过一条狗来。

                  血腥味足以让一条畜生蠢蠢欲动,更何况这条狗已经被饿了三天。

                  锁链一松,狼狗倏然窜了上来,爪子搭上了颜无尽的身体,长长的舌头舔过血肉模糊的伤处,锐爪抠入肉中。

              又有血渗出来,腥气更重了。狗舌滑过颜无尽腿间,叶火天上前一步,握住狗下体撸动,将其对准颜无尽的后穴。

              颜无尽闭眼,鼻息间有清冽的风雪气,依稀夹杂花香。

              脏了手不要紧,脏了身子也不要紧,什么都不要紧。


            

              劲道从箭眼里飞出来,殷无涯张弓射穿狼狗的头颅,鲜血如瀑盖了颜无尽一身。而那箭势带着狗身狠狠钉入墙壁,余力还未全消。

              殷无涯上前一步扶住颜无尽,颜无尽霍然睁开眼,用尽力全身力气推开他。

             “你们没走。”语气是淡的,颜无尽的眼睛却凶得像虎兕。

              

              辛逐胤挥剑断后,直穿两名衙役心房,抖直锋芒指向叶火天喉头。

              叶火天身旁还有几名好手,见状朝着辛逐胤扑上来,一人剑头架住辛逐胤的锋芒,一人砍向辛逐胤左肩,辛逐胤肩膀一沉,运起硬气以筋肉夹住刀锋,那人再不能前进半分。

              那人也是身经百战,当即弃刀,拳眼成钩,取的是辛逐胤下盘。辛逐胤腰一拧,剑身反切,只一横,便横断了那人的手腕,一道血花喷溅,模糊了辛逐胤的视线。

              时机正好,又一人猱身绕到辛逐胤背后,双手高高举起,一刀朝辛逐胤头顶劈去,千斤羽芒一现,哐当一声刀脱手落地,辛逐胤一个趟地滚,避开了刀势。

              殷无涯把颜无尽扛在肩上,单手拉弓,箭尾羽翎在眼前模糊成一团白绒。灯火嘈杂,雅座外已被团团围住。

              

              如果都跑不掉,不妨一起死在这里。



              殷无涯想着,急箭离弦,这道光太强,太烈 ,如惊雷,如霹雳,如飞电过隙,如岁月惊心。

              但叶火天轻易就截住了它。

              “放他们走。”

              雅座里一时极静,殷无涯扛着颜无尽,辛逐胤迎着两人的刀,炉里簌簌火苗正旺,帘外细细大雪无声。

            

              “放他们走。”叶火天重复了一句,拗断指间羽箭,两旁立刻让出一条道路,放三人离开。

               

              “我没有看错”从叶火天身后的帘幕里踱出一个人影,朝着三人离去的方向道,“殷王殿下还活着。”


               

               

               殷无涯坐在留醉楼下的台阶上,目光望穿那条长街,望向帝都的方向。

               

               那玉壁上刻着无角螭龙,每次杀人前,他都会抚着龙身不说话,目光倏忽茫远。并不是怕死,怕的是身为皇室胄贵的骄傲慢慢背岁月磨尽,他抚摸着龙背,仿佛抚摸着他不肯低伏的脊梁,和剩下的时光。

               我也是个皇子啊。殷无涯想,抬起头,眼睛像被水洗过。

               到晚间雪大了起来,雪落了他半身慢慢化成水,渗进衣服里刺骨的凉,不知什么时候,一把伞撑在了他头顶。

               殷无涯诧异地回头,他看见了颜无尽。

               他心里一惊。

               颜无尽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颜无尽的脸上还有血痕。

               颜无尽的伞遮过来,替他挡住了一半的风雪。


               只是贪图一点点温暖,宁可从此堕入无间地狱。


               殷无涯看着颜无尽的唇,那唇上仿佛还有水渍,有让人想凑近啜饮的欲望。

               

               他身上有风雪的气息,宁静而孤远。



               邛州冬天的雪一旦下起来,就很少有停的时候,它就像每个人心里的阴影,一旦膨胀起来,立刻铺遮天蔽日,如堕地狱。很久以前辛逐胤曾经问过颜无尽,为什么会选择邛州作为栖息地,颜无尽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但是很久后,辛逐胤却知道了答案。

               邛州有着和宁古塔同样的天气,邛州的雪一下起来就不停。

               

               白茫茫的天与地,清冷而干净。

  

               平康楼内,叶火天买下了一间雅间。

               这是莺声燕语的场所,他不是慕色,只为约见一名客人。

               

               戊时方过,平康楼已到掌灯时分,光风霁月,蕊珠红颜,依稀往来云鬓香。这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人越多,也是越好的掩护。

               殷无涯推开门,在原地怔了怔。他没想到约他前来的会是这个在雅座里放他们一条生路的人。

               但叶火天却已经起身,朝他微微一躬身,“殷王殿下,属下有话要说。”

               

               殷无涯转着酒盏听明了来意,叶火天是灏王手下的一名谋士。当日先皇一共三子,本该由长子殷焕柄即位,先皇临终时,三子殷笥节拥兵反水,篡改遗诏登上皇位,殷炳焕不得已退回封地,与手下死士暂养羽翼,欲待时机成熟再谋事再起。

            

              “这次主上让我上京,本欲暗中联络殷王您一同清剿叛贼,却在京城听闻您被害的消息。属下因此赶回罹州向主上汇报,在邛州暂歇,知县却来报找到殷王随身玉璧,故有了上回一场冒犯。”


               “我的老师放了一把火,穿上殷王的衣服在火中自焚了,我是逃出来的。”殷无涯点头,“现在天下都流传着殷王已死,你也不必再劝我出山。”

               

               “既然殷王还活着,属下便只好以命相谏。”叶火天灼然望定了他,上前一步拜倒,深深伏地。

                殷无涯一哂,捏碎手中酒盏,冷笑,“为了让我出山,你当真可以不惜性命。”

              他话里有了阴鸷的意思。

              而叶火天的回答依旧坚定如磐石,“殒身碎骨,万死不辞。”

              

             “好,我会来考究你的诚意。“酒盏落地,一声惊响,殷无涯站起来,笑意中仿有妖魔。


              “你现在脱了衣服,趴到床上去。”               

               

              不能在颜无尽身上发泄的欲望,也可以有别的宣泄形式。




         

              “你这是吃多了<敏感詞>。”颜无尽拨动紫金算盘,口气平淡:“这几庄生意得的钱,一大半进了平康楼老鸨的腰包里,一小半总得进我的腰包才公平。”


                殷无涯脸上略略一红,讪讪道:“你都知道了。”


               “你的私事我不管。”颜无尽把算盘一推,“我只提醒你莫要因私误公,害了大家性命。”


                他的脸上再没有<敏感詞>的表情,殷无涯出神地想,颜无尽与他隔着一张桌,极远又极近。


               


               “试想英雄白日暮,温柔不住住何乡?”卫琪举杯邀向颜无尽,“难得你肯开窍,这平康楼的姑娘个个人比花娇,并不会辱没了你。”丝竹管弦,觥筹交错,颜无尽连连称是,几杯酒下去,眼神逐渐迷蒙起来。




                 平康楼是四合院的格局,四面均有楼阑,倚阑而坐便是楼对楼窗对窗。颜无尽半欹在姑娘怀里,目光却在对面楼阁里游走。晴姑娘薄嗔:“颜公子这是吃着碗里想着锅里,叫奴家好生伤心。”软玉样的手指点在他额头,合着戏文似的。卫琪一面搂着怀中美人谑浪生尘,一面凑了过来哈哈大笑,“那是倌楼,想不到颜公子好的是这后庭欢。”

                “哪能呢。”颜无尽浅笑着啜了口茶,一把搂住晴姑娘吻住,将口中茶水渡过去,意犹未尽,勾出一道银丝。这才放开晴姑娘,低笑一声:“从来佳茗似佳人。”四下轰然叫好。


                  颜无尽的脸沐在温柔而苍老的夕阳中,似笑非笑。晴姑娘嘤咛一声,软倒在他怀里。



                  清晨下起了小雪,白绒绒的雪丝像一把刷子,扫过殷无涯的心里,平生出几分怅然。床上的人还未醒,眉微蹙,脸白润如瓷,往下是柔韧的脖颈,腰肢虽柔软,却还有劲道,不似女人般绵酥入骨。殷无涯回过头,再往下,就是些不堪的痕迹,红红白白,都是交缠时弄出的,连殷无涯自己脖子上都有。


                “殷公子,不要走。”睡梦中小倌拉住了他的衣袖。殷无涯并不回答,小心翼翼掰开他的手,起身出了门。


                 颜无尽打着呵欠从晴姑娘的房里出来,仆从替他撑开了伞。颜无尽一抬头,正看见对面的殷无涯,和风中,微雨里,两人都是一怔。


                “对不住了殷公子,楼里只有一把伞,不如你和颜公子一道?”



                  殷无涯尴尬地站住,愣愣地看着颜无尽,一时语噎。雪丝打在他身上,仿佛像一根鞭子,不痛,却骚痒难耐。



                 他看着颜无尽道声谢,接了伞朝他走来。



                 殷无涯心里的雷在轰隆隆地响,颜无尽手中的伞在他头顶撑开,伞不大,遮住他,颜无尽的身子就有一半沐在雨中了。他身上有淡淡的女人香,悠远而轻爽,殷无涯忍不住想凑过去。“该死。”他脸上烧灼起来,拳头在袖子里攥紧。


                 抬起头,他听见颜无尽淡淡说了句“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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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幔
发表于 2010-1-21 21:07:45 | 只看该作者
很好..........很强大.............fungus27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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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核
 楼主| 发表于 2010-1-23 17:59:07 | 只看该作者
【七】

                 邛州的雪停在腊八节的那天早晨,这个时候路少还少有行人,

                 颜无尽一早就坐在留醉楼的厢房里喝茶,到辰时店里腊八粥的香气堪堪飘了出来。颜无尽想起今天是腊八节。

                 其实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什么节日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但是颜无尽还是叫了一碗腊八粥。因为是熟客,店小二送粥来时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先生今日不回家么?”

                “这腊八粥其实味道也不怎样,喝的不过是个意思,好比中秋月圆,全家吃月饼一样。先生独自一人喝,怕是喝不出什么滋味的。”

                腊八粥还有些烫口,冒着袅袅的白气,颜无尽听到这话却笑了。

                “既然有这么个说辞,不如坐下来,陪我喝一碗粥。”

                “怎么好意思。”店小二脸上的笑容讪了讪,叨唠先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又何妨三次四次。”

                 颜无尽含笑,拉了小二一起坐下。“都说这腊八粥一人喝是喝不出滋味的,你尝尝是甜了还是淡了。”

                 旁边还有两个玩皮球的小孩舔着嘴唇看着,红彤彤的小脸冻得皴裂,颜无尽招呼他们过来一起喝。

                 四个人围了一桌,一人面前一碗腊八粥,店小二感叹,“先生你真是个好人。”

                 颜无尽被一口粥呛到。咳完了唇畔添了一缕笑,继续招呼大家,“都趁热吃了吧。”

                  

                 午时刚过,殷无涯来了。

              颜无尽觉得有必要警告他一下,他往平康楼去的次数太多,手下几个探子把他平日的行踪梳理了一通交给颜无尽,都在颜无尽手中的本子上。

             “明天就是动手的时候。今夜你就不必往平康楼去了。”

               殷无涯抱肘冷笑。

              “还是那句话,你的私事我不管,但是如果因为好了这个,手里的刀不稳,你也就废了。”

               殷无涯还是冷笑。

               颜无尽面上腾起一脉怒色。他啪地一声把本子甩在殷无涯面前。

              “这上面有三个名字,可以写在本子上,也随时可以刻在墓碑上。”

              “你威胁我?”殷无涯微眯眼,伸腿搭到桌子上。

               他心中微有快意。人有时候总是这样,自己不痛快,也不喜欢别人痛快。



               僵持了半天,最后颜无尽敛了怒气,起身告辞,他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忽然认真说,“晚上让辛逐胤一起来吧,今天是腊八节,我请你们喝腊八粥。”



               

               殷无涯觉得颜无尽话中有话,但是颜无尽习惯打哑谜,他不说,别人也猜不到。


                 

                  

                 难得今天颜无尽也喝了一点酒。地点不是在留醉楼,而是在颜无尽家里。一进一出的院子,院里有些花木扶疏。三人最初是在院里吃腊八粥,后来又到了屋顶上。

                 堕白酿是颜无尽亲手酿的,辛逐胤好酒,一口气喝了七坛,其后就醉倒了,倒前还仗着酒意和殷无涯比试一番武功,他清醒的时候武功精湛,醉了更是了得,一把破铜烂铁似的剑也能舞成雪影千寻,逼得殷无涯额头微汗,最后靠在墙上大喘。“我输了。”

                 辛逐胤却似起了感叹,他说武功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们手中的剑只为杀人,不为输赢。每个杀手都想活着拿钱,所以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我们都要用。他还说起他师父,以及那些真正的剑客,凭一时之意气,逞三尺之青锋,哪怕是仇敌也能惺惺相惜。

                 他说着口气很惋惜。因为做一个剑客这是他最初的梦想。


                 辛逐胤还悄悄告诉殷无涯一个秘密,其实颜无尽的武功比他还厉害,他用的是一根钢丝,名字叫杀红。他曾经看见过他出手,一道银线勾破夜色,像是把天地也勾出一道口子,那光芒落到你头上时,你还在怔忪。

                 为那一线光芒的亮和窄。

                 把整个伏暑七月中州的盛日之色都逼进一道窄口里倾斜而出。


                 像揪住你心尖细细颤动的一缕情丝。

                 

                 

                 辛逐胤描述时眼中有一种向往的光芒,他又说,做个绝世高手,仗剑任侠也是他的理想。


              

                 最后一坛酒见底了,殷无涯把空了的酒坛倒扣在檐马上。望着灰蓝的东方。颜无尽喝了一点酒,脸上就薄晕微起了。殷无涯仗着酒劲靠过去,狠狠把他压在身子底下。

                他做出很凶恶的样子,看着颜无尽的脸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只好问,“颜无尽,你身上的伤还痛么。”

                颜无尽挣扎了几下,脸上有了一缕羞恼之色。他抿紧唇,冷冷瞪着殷无涯。

               “颜无尽,你。。你为什么要替我顶罪。”殷无涯等不到回答,只好又问。

                这一次颜无尽答得很快。他长眉微挑,轻蔑道:“为了不受你连累,两害相较取其轻。”

               “你是个糊涂人,但我还清醒。”

               “放屁。你才糊涂。”殷无涯竖起眉,又要怒了。但他看着颜无尽的脸,心中却有了一缕优柔。

               

                “颜无尽,你。。。你和平康楼的慕姑娘很好么。”殷无涯鼓起勇气,声音却越发低了。

                “怎么,殷少侠若是喜欢她,那我从此换别的姑娘可好?”


                 殷无涯有些醺然的脸近在咫尺,颜无尽侧目,看见他的眼神忽然变得跟蝎子尾一样凶。


                 这是醉话,颜无尽想,人要是喝醉了就会变得十分可笑 。


                “有人和我说,人世婆娑,总要寻一个人来相依相偎,虽不能永远相聚,却能长到其中一人死去。”


                 颜无尽的脸就在他的下方,他的脸上还有细小的绒毛,却显得那样干净,干净的事物总有一种能劈开人眼角的力量。

                 殷无涯看着他的嘴唇微微翕合,忍不住想要啜饮上去。

                 但他只是偏过头,在他耳旁轻轻说“颜无尽,我喜欢你。”一片温柔而苍老的晨曦中,发丝与发丝交缠在一起。


                这是醉话,颜无尽冷静地想,人要是喝醉了,不但会变得十分可笑,还会说一些昏话,第二天便忘记了。微光透过云层铺面而来,青金般勾勒着殷无涯的面容,说不出的静好之意。


                他的眉目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便可以触及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颜无尽动一动嘴角,这两句美得很,我喜欢。


               


               


                每逢要杀人的时候,总是大雪纷飞。颜无尽把辛逐胤和殷无涯一起送出门,负手看了看天幕。

              “要甚么素衣白马,断送出古墓荒阡。”雪压枯枝,咔嚓一声脆响,颜无尽已经关门回身。

                厨房里还有半锅剩下的腊八粥,可是颜无尽已经不想一个人去吃它了。  


                今天他们要杀的人是一个押解上京囚犯,这牵涉到一笔巨大的私盐交易,主顾就是想花钱买命,免得泛海起波,牵扯干连。

                劫杀囚犯并不难,难的要在三百御林军的刀下全身而退,刺杀的地方是一条篓子街,口小腹大,颜无尽找了人在中段接应。但只等一柱香的时间,也就是说,他们杀人一定要漂亮,跑路更要干脆。


               

                大约到了巳时,从城墙西根缓缓走来一队车马,因为雪下得大,一时也看不清楚人数,辛逐胤蛰伏在二楼一家丝品店里,殷无涯靠在城垛上,都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兵器。

              又过了一时,大约距那队人马只有三百步的射程,这时已经能看清押解重犯的兵骑,大约有一百多名,皆披坚执锐,腰间强弓劲羽。

              殷无涯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瞄准行在最前方的一名骑兵,嗖然脱手,箭镞当胸穿过,惊起一阵沸然,而后前方弓箭队的军士齐向腰间一探,便是强弓劲羽,百步穿杨,数百枚箭镞朝着殷无涯藏身之处射来。

              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混乱。殷无涯纵身跃下墙头,从袖中甩出一道长鞭,鞭梢卷出一个弧形,便套住前首一匹马的脖颈 ,然后他腿一抬,偏坐金鞍,人就跃上马背,面向街口。

              那队弓箭手已经放完一轮箭,这时见来人毫发未伤,护在囚车旁数十把卫刀迎着雪光劈了过来 ,殷无涯一手握着马缰,獶身低伏,倒踢马刺,一旋身就藏在马腹下,那马儿四蹄卷风,便斜斜冲入人群,他夺了一弯钢刀横扫过去,迎上来的人腰间尽折,血暴雨一般喷出来,侧墙上硕大一块血斑。

                           

              殷无涯眉拧起,劈手又送出一抹霜痕,一对人马迎着刀光冲了上来,一人举起弓弩相迎,殷无涯送出的刀刃却被他捏在指间,一转,刃头便嵌入弩缝,而势头却未用老。

              殷无涯当即撒手弃刀,一手按在马背上腾挪,他下衣的衣摆本是重棉做成,极有韧性,这时旋开,刚好旋落其余几把袭来的钢刀,殷无涯倒骑在马上一个后仰,身子平平压出,两指夹住一柄擦脸而来的刀刃,用力一拗,精铁练就的刃身只是弯曲,并未折断。

              

              点子扎手。殷无涯第一次心里有了恐惧,新一轮的刀光又迎了过来,被雪光反射成明晃晃一片,刺得人眼花缭乱。

              有一道光划过他的腰侧,带出一抹血壑,殷无涯脸上痛色一现,辛逐胤已经从天而降,替他扫开了这一刀。但他的目的并不在此,剑花从他腕下飞起,干脆地抹断了囚车旁护卫的脖子,他拧腕,后撤一步,剑光像一抹月华,倏忽已没入囚车中,他拔出来,换个角度再刺,一前一后两道血飚射出来,在雪地上留下扎眼的印记。

             囚车中的人已死,剩下的卫兵失职已定,更是无所顾忌,红了眼扑上来,要把这二人立毙刀下,殷无涯挂了彩,动作微有迟缓,坐下马腿已被人削断,他连忙趟地一滚,刀光险险擦过他衣摆,又一轮连环袭来。辛逐胤挥剑,刺落一名马上骑兵,又将剑伸到殷无涯身边,殷无涯会意,拉住剑借力上马,一个纵提,轻点马背,窜上墙垛,接应的人正在不远处等候。

             殷无涯回身,遥遥看见辛逐胤的起势被三道绞索所阻挡,一张大网弥天罩下。辛逐胤被捕。

             但这时,一线银光忽然飞起,落在辛逐胤颈上,只一横,血花盛放,辛逐胤的头颅滚落在雪地里,转眼被惊马踏烂,血肉和着浆液涂满一地。

             那一线银光飞起时,冰雪都骤然黯了。

           

             像把整个伏暑七月中州的盛日之色都逼进一道窄口里倾斜而出。


             像揪住你心尖细细颤动的一缕情丝。


             一袭白色的身影从殷无涯眼角掠过,将他狠狠钉在记忆那个瞬间。



             辛逐胤说,他的武器叫杀红,一道银线勾破夜色,像是把天地也勾出一道口子,那光芒落到你头上时,你还在怔忪。

             像把整个伏暑七月中州的盛日之色都逼进一道窄口里倾斜而出。

             像揪住你心尖细细颤动的一缕情丝。

            



             腊八节的夜里,颜无尽做了一顿腊八粥,店小二说,腊八粥一个人吃没有滋味,一家人吃才能尝出甜淡。

             现在他点亮了一盏灯,静静坐在厨房,最后揭开锅,一个人吃剩下的半锅腊八粥。没有任何的滋味,喉间都是血的味道。



             冷风如刀,视天地为砧板,以众生为鱼肉。


             殷无涯披风沐雪,出现在院子里。颜无尽打开门,看见他眼底满是青痕。


             “辛逐胤死了。”殷无涯哑着声音。

             “这笔生意算是了结,我还是三成的抽头,剩下的银子全归你。”颜无尽点头,口气风轻云淡。

             “辛逐胤死了!”殷无涯冲上去拎住颜无尽的衣襟,他提起拳头,朝颜无尽脸上打去。

             “他死了。你还活着。”颜无尽没躲,他侧脸,吐掉口中血水,看住了殷无涯的眼睛。

              他的目光似反射着雪光,亮得扎眼。


               

              他们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白雪落了满头,仿佛许多年后,二人皓首白头。


              最后颜无尽缓缓坐到地上,“拉我一把。”他第一次对殷无涯说“我觉得这一生可以去想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他的声音像磐石一样凉,一声声碎在地上,是等人来粘合的感觉。


            

              殷无涯却甩开他的手,慢慢朝后退。

             “你让我觉得很可怕。”他眼中藏着一条咬人的蛇。一步步退到门口,转身消失在院外。


              路有尽,人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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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3 18:10:28 | 只看该作者
悲剧~很好很好~就爱得不到的,无奈的。哎~~俩大才人啊~~你老婆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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